秋分到了,街边的梧桐簌簌的落着枯黄的叶,在秋风里孤单地飘零。他走在街上,同每一个早起赶班的人一样行色匆匆。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日子过后,黑夜将开始长起来,而他的清晨,也将要在一段时间里行走在黑暗之中了。 一阵强劲的风吹过来,他缩着脖子立起了衣领,嘟囔着这鬼天气,这时,一片梧桐叶不巧的迎面贴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挡住了视线,气急败坏地拿掉叶子,骂道:“没灵性的东西,大清早的就让我倒霉!” 他扫掉脸上的灰尘,抬手看看表,快要迟到了,真烦人! 他正赶去一家医院,他是那的内科主治医生。 说实话,他不喜欢他的工作,一点也不喜欢,若不是因为当年自己高考失利,若不是在那家医院还算得上是个铁饭碗,若不是家里老婆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一定不会留在医院。这是个充满晦气的地方,他一直这样认为。 可是,尽管排斥,但他仍干的不错,从最开始的化验员,再到救护车的司机,再到内科专家助手,再到内科主治医生。高考前的他也算得上是理想青年,一场悲惨的高考,他在父母的帮助下进了这家医院,他的工作是尿检员。曾经意气风发的他不得不终日面对病人的尿液粪便,又大又厚的口罩遮盖了他的脸,却遮盖不住刺鼻的异味和心理的崩溃带来的恶心与反胃。后来,他不惜放下所学的医科,成为了一名救护车司机,但那样的工作是颠倒黑白的,他不得不24小时开着手机等待调遣,甚至深冬的夜晚寒风能杀死人也要一跃而起,因为病人是命悬一线的,他耽误不起。一次,他去接一位发病的癫痫病人,那人口吐白沫,眼珠像死鱼一般向上翻。半夜三更,他被梦中的病人的脸吓醒。第二天他便辞去了司机的职务。再后来的折腾,同前面的相差无几,最后他费尽心思终于坐到了主治医生的位置。这其中的每一步,都是他的努力,但是,他却一点也不快乐,因为他不喜欢,他所争取的,不过是丰厚一点工资和大一点的名声罢了。 他在办公室坐定,像往常一样,早早就有病人挂上他的号,等待在门外的长椅上。 第一位病人在家人的搀扶下进来,病人是个老女人,面色蜡黄,佝偻着腰,步履蹒跚。 他没有像往常先听心脏再进行问话,他甚至害怕接触这样的身体,消薄、脆弱、暗沉,这哪里是活人,简直就是一具带着呼吸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身体轻微一颤,问道:“哪里不舒服?”没有一句敬语,也没有一句称谓,他觉得那没有必要。 家人说:“我妈昨晚说头疼,疼得厉害,给吃了一粒芬必得好些,早上又开始疼,就怕脑袋里长瘤子什么的,”那人碰碰病人,“妈,你头哪里疼给医生说说,医生看看就不疼了。” 病人就颤巍着举起手,摸着脑袋顶说:“就是这一片,抽着疼。” 他又问:“用手按着疼不疼?” 病人摆摆手:“不,但是头只要一晃就疼。” 他皱了皱眉,觉得这病也蹊跷,疼这种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怎么知道病灶在哪里。于是,他顺手写了一张处方,开了些止痛药和安神药,很贵,他想,反正这些儿女为父母花钱是很舍得的。末了加一句,最好还是去做个CT吧。 家人接过,应着“哎,哎,好”,扶着纸一样的病人出去了。 他连头都不曾抬,因为他不是在看来者有没有病,而是在证明来者确实是什么病。 接下来,第二位病人又落坐在他面前。 一个中年男人感冒了,脸上满面愁容,大声鼾鼻,一张口浓浓的烟味。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本来心情就差的很,又想到等到自己老了,会不会也这样出去招人嫌,心情就更差了。 同样,敷衍了事,一张处方上龙飞风舞的字迹连自己都快认不到了,普通的药开了一遍又一遍,这让他又烦躁起来。但是,他得压制住,他是不能发作的,这里是毕竟是医院,自己毕竟是医生。 一早上,他就在一个接一个的憔悴愁容中度过,他每接待一个病人,每看一张脸,心情就降低十个百分点,等到下班,早已经降到了临界。下午,再带着这样的临界工作,久而久之,他的心情就长久地变成了负值。 这晚,轮到他值夜班。 他最讨厌值夜班了,家里的孩子还小,夜夜睡前都要爸爸讲故事,他值了班,孩子该要哭了。 深秋的夜已经又长又凉了,他趴在办公桌上打起了小盹。 “医生,医生!” “嗯?”——他被惊醒。 原来是来了个病人。 他搓了搓脸,问那句一成不变的话:“哪里不舒服?” 病人是个女孩,裹了厚厚的衣服,苍白着脸。她说:“我疼。” 他问:“哪里疼?怎么疼?” 女孩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是哪里,反正感觉疼。” 他又问:“具体哪里疼?” 女孩说:“我不知道。” “疼总得有个地方呀!你哪个部位疼嘛!”他本来一肚子怨气,又被扰了清梦,再碰上难缠的病人,逼得他爆发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撞进我心里去看看呀!”女孩嚷道。 他愣住了,他怀疑女孩精神有问题。 但他还是拿了处方单,开了好几种止痛药。管你到底哪里疼,全开给你就是了。 女孩接过连看都没看,沉默着离开了。 第二天。 他在医院的走廊上看见了昨天的第一位病人。老太太还是在她女儿的搀扶下,手里捏着他开的处方,准备去做CT。 他面对面地走过去,走到老太跟前时,却突然感觉一股力量使自己撞向病人。一瞬间里,他感觉到了剧烈的头痛,位置、深度、程度,他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并且,听见老太的心在说,我真给女儿添麻烦了,女儿又不富裕,药还那么贵,老了是罪过啊,罪过。他心里闪过一丝愧疚,然后一下子得出了治这病的奇效且实惠的药方,也奇怪,药方一出,他的“头疼体验”也就停止了。 他激动的从病人手里抽掉昨天的处方,塞入新的,说:“不用做CT了,回去吃这副药,三天保准除根!” 病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虽然迟疑,但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三天后,老太的女儿送了一面锦旗来,面色潮红,她握住他的手,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他治愈了她母亲多年的病根。 他第一次感到高兴,惊讶于作为医生治愈了病人还可以有这样的殊荣。 他的心情开始好一些了,他发现自己突然有了特异的功能,即只要撞进病人,就能完完全全切身为患者考虑了,这个发现让他充满了新奇,也充满了自豪,第一次感觉自己也能拯救那些晦气的脸庞了。 之后的日子,他不断的撞进病人,治愈了很多人,名声大噪。 但是,好日子并不长久,他的名气大了,慕名来就诊的人也就多了,他终日都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一种走掉再来另一种,更有甚者,他若得不出这病的药方,疼痛便一直留存下去,搅得他不能吃不能喝。这样的生活似乎比以前更残酷,他迅速的消瘦,迅速的失去热情。 他又变回了以前的他。 因为他觉得,他并不爱医生这个职业,他压根没有必要为了病人而付出自己,不值得。 他变回敷衍了事,变回冷热不知,名气也下降了不少,但他不在乎。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夏天,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医院里浑浊的空气和浓重的味道也更加令他反感。 下午下了班后,他顺着街道步行回家。 太阳刚刚落山,地面还是有暑气,迎面吹来的风让他舒服无比。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女孩蹲在墙边呕吐着,呕吐的很剧烈,女孩的表情狰狞,痛苦不已。 他当了很多年的医生,出于本能,便走过去扶起女孩说:“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医院?” 女孩捂着胃,艰难地说:“我不去,去了就要住院,还有三天就要高考,我不能去。” 高考。 他明显的颤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可不是么,三天后就是6月6号。不在考场上混很多年,连日子都忘的一干二净。 女孩再次呕吐起来,他看着很揪心。 他迟疑了几秒,然后站起来,退后两步,一股力量促使他撞进了女孩的心里—— 他的胃翻江倒海起来,随之剧烈呕吐,他甚至能感觉到从胃里泛出来丝丝血腥味。但是,他还听见了,女孩的心里一直在说,我要撑住,一定要撑住,绝不可以前功尽弃! 他虽然吐的很难受,但嘴角还是泛起了一丝笑,因为,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他很快得出奇效药方,并以百米飞奔的速度跑回医院为女孩取来药。 就在马路边,在汽车、大楼、灰尘充斥的背景下,他为女孩的梦想提供了有力的翅膀。 他现在不想回家吃饭了。 他一直笑着,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他真真实实地感觉到快乐,感觉到开心。 他回到医院,因为他记得桌子左边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有一包烟,他的老婆不允许他抽烟,所以一直放在医院没敢拿回去。 他哼着歌,打开那个好久都没有打开的锁,拉开抽屉,他惊住了——里面是那个冬天的半夜开给不知道哪里疼的女孩的处方。
(龚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