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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母亲抱着我静静地坐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等待,等待着一次神圣的宣判。屋内烛光摇曳,纸絮飞舞……
在农村,孩子出生后就让阴阳先生卜卦,认为人一生的位置、使命、历程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你无法摆脱冥冥之中的注定。
那个漆黑的夜晚,母亲抱着我,哽咽着夺门而逃……
二
汉中,这块有着厚重历史积淀的三秦腹地,张骞凿通西域的必经之路,刘邦与项羽在此争霸,建立汉朝,诸葛亮六出祁山伐魏在此屯田,在20世纪80年代还笼罩在贫困的阴云里。
1980年早春,我出生在陕西汉中一户贫穷的农家。裹着破棉被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听窗外呼呼的西北风卷起阵阵黄尘灰土扑打着旧报纸糊的窗棂而连连叹气。贫困的家因我的到来更显拮据,父亲却盯着我粉嫩的脸展开笑颜,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秦腔:古人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父亲为我取名“玉鹏”,希望我像大鹏一样飞得高高远远的,希望我金玉其昌,鹏程万里。
三
正常的孩子不满一岁便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而我一岁半还不会走路,而且连乳牙都未萌出,佝偻着背,面色苍白,枕后的头发大片脱落。五六岁邻家的孩子健步如飞,我却在院坝里艰难学步。父亲东借西挪凑钱带我到县医院看医生,医生冷冷地说是后天性佝偻病,没治!一向乐观的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滞,母亲搂着我伤心痛哭,泪如雨水顺腮而落。从此,我常常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蓝天上飞翔的鸟儿,心里想:我也会像鸟一样飞吗?
上学前,父母是我最好的启蒙老师。我的父母亲是千千万万农民中那种典型的为人忠厚、耿直的人。父亲莳弄着几亩承包地,还走街穿巷担泔水喂猪,虽然长年劳累,却爱唱戏。父亲会演许多古典戏及样板戏,唱的秦腔高亢而苍凉。母亲勤劳又贤惠,在自留地里种菜、浇水,无论严寒酷暑,东方蒙蒙亮就挑上蔬菜赶集,她常嘱咐我:娃子,你莫熬煎,好好念书,会有好日子过。
我有两个深爱我的姐姐,长大后才知道大姐不是母亲生的,但待我非常好。二姐大我六岁,教我跳绳、踢沙包、唱歌,唱那首童年时代我认为最动听的《雨花石》。
一个大雾笼罩的秋日,我放学回家,看见了二姐的尸体和瘫软如泥的母亲。父亲双手抱头,泪水噙满了双眼。二姐昨天头痛在镇医院看了病,今早病况严重,天还没亮,母亲就背上二姐进城了,县医院大夫说二姐患的是流行性脑炎,看得太晚了。
安葬了二姐后,家里一下显得空虚死寂。母亲常独自流泪,父亲变得木讷了。我佝偻着脊背坐在门槛上时时想起二姐,想起她甜美的笑,抚摸着她留给我的小沙包泪眼模糊。我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做个医生,救治像我和姐姐一样不幸的孩子。
四
八岁时我上了小学。自进校门就有许多同学歧视我,有的甚至捉弄我,给我取了侮辱性的绰号。上学路上有人故意挡住我的去路,逼我走那条没有桥的水渠。我也遇到了关心、鼓励我的老师和伙伴。我的班主任李素玉老师借给我许多好书,有童话、神话等中外名著。从此,我躲开歧视嘲笑的眼光,躲进那丰富多彩的世界与白雪公主、鱼美人交谈,与卖火柴的小女孩和七个小矮人玩耍,与孙悟空上天宫下地府,与梁山好汉同悲愁共命运,与保尔·柯察金一起剿匪筑路……
在书籍的鼓舞下,我的理想更明确了,我会为童年的梦付诸行动的。有的时候,看着自己佝偻着背,比同龄人矮了一截的身子,我问自己:你能飞得起来吗?折了翅膀怎么飞?这种矛盾的心理从我上学那天起一直延续到青春期。
终于,我在日记本上提醒自己:“毫无理想又优柔寡断是一种可悲的心理。”
曾有一位值得我永远感谢的老师——张明虎,我在中学时代逃课被他查校时抓住,他激励我忘却“残疾”二字,搬去压在心头的磐石,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像张海迪姐姐那样,像北京著名作家史铁生那样,活着……从此,我便在升学第一、分数第一的教育体制阴影里开始了写作。1995年,我的第一篇稿子《我最喜爱的一首歌》获吉林省《作文评点报》征文大赛“一等奖”,写作便一发不可收拾,许多散文、诗歌、小说相继在报刊上发表。
五
1995年我上了城固卫校。在我离家学医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把行囊打点好,又把一千多元钱缝在我贴身的内衣上,拉着我瘦瘦的手反复叮嘱。带着父母的殷殷期盼,带着童年就有的梦,开始了艰难的求学之路。
卫校缴的学费很高,我知道为了供我上学,父母亲节衣缩食。我为了俭省节约,周日回校时带些炒泡菜和浆水菜,每顿饭花四角钱买四两米饭,用开水泡了狼吞虎咽地吞下,最节俭的一周只用了五元钱,省下的钱便买书,报了自考。没人相信出生在80年代的人会过这样的日子,而我却真实地经历过。
学校住宿比在外租房贵得多,我租了一间民房。每逢下雨,枕边放着碗,脚下放着盆接漏。我没有手表和伞,一个下大雨的凌晨,我以为天要亮了,匆匆往学校赶,淋得像落汤鸡,等了好久天也没亮,只有苦雨凄风扫荡着檐下瑟瑟发抖的我。这时,一个小乞丐把他满是污渍的衣服给了我,因为他看见我浑身都湿透了,而且颤抖个不停,嘴唇哆嗦得话都说不出来……当时我失声哭到天亮,一个乞丐都能好好活着,心怀目标的我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好?我发愤学习,从此维护做人的自尊,弥补贫穷和残疾带给我的心灵创痛和歧视。
一个多雾的早晨,母亲来看我,我已有几个月未见母亲了,母亲比原来憔悴多了,眼睛红红的有些浮肿,干燥的嘴唇半张着。冷风吹来,母亲开始咳嗽,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从怀中掏出300元钱,又从竹篮里拎出我最爱吃的花卷和板栗,把我折起的衣领翻好,仔细看了我一遍说:“你瘦了,别舍不得吃亏待了自己,钱不够了跟妈说。”说完就慢慢消失在雾中了,泪水刹时模糊了母亲清瘦的背影。
多少次面对困难面临绝望,想到了母亲,想到她的忍辱负重、坚韧和顽强,想到她站在烈日或霜雪中,为我一分一角积累着,为了她的儿子能在芸芸众生中有一席之地,我又咬紧牙关挺了过来。
从此,我便开始漫长的自考。我的体重在夜以继日的劳累中下降到几十斤。考试途中,烈日炎炎,看见同学们都在喝饮料、矿泉水,我竟舍不得花一角钱买根冰棍。1999年6月,我的自考全过了,又于第二年顺利考取了国家执业医师资格。尽管我已近视五六百度,但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振翅飞翔的那一刻。
六
2000年我历尽磨难在小镇上开设了全科医疗诊所。五年来,在我小小的诊所里接待了数以万计的父老乡亲。我时刻铭记做医生要以德为先、行方智圆、心细胆大的准则,把五年来学到的医学知识和临床方略紧密联系患者的症状,正确诊断,合理用药,精心治疗。从我治好一个腹泻月余的孩子开始,信心陡然上升,我发现一个孩子与我当年一样患佝偻病,经我及时诊疗未留后遗症。我终于在呻吟的患者、啼哭的婴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一条希望之路。
我知道自己现在已经飞起来了,虽然飞得不高,毕竟已飞翔了。我有两个翅膀,一个是少年时代就扑腾过的文学写作,而后一个翅膀是凭青年时期的苦难锻炼出来的。我利用业余时间写了许多文章并相继发表。2002年,中篇小说《网络人生》获第十四届“新光杯”青年文学作品大赛“佳作奖”;2003年,组诗《水的另一种传说》获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优秀奖”,并于同年正式出版中篇小说集《黑玫瑰》,撰写的医学论文也在全国获奖。
当夜幕降临小镇,喧哗的街市安静下来时,我靠在诊所的椅子上沉思:我的人生是有缺憾的,但这缺憾也给了我生命的契机,诱发了灵感,启迪了心智,激励了追求与拼搏。这缺憾或许也是人生的一种美丽?
七
我的父亲和母亲为了我,耗干了他们身上的血汗,他们老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两鬓斑白的母亲坐在小土屋前对我说,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位阴阳先生说我“身上无翅,脚下无路,命中无米”。我沉默了许久后握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说: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折了翅膀也要飞,有了稚嫩的翅膀更要飞,我不是大鹏,是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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