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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城固陈禹朋中篇小说《胭脂 胭脂》(选自小说集《黑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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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 
发表于 2012-11-7 13:3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题记:     
    从来没有想过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和你作别,我这一生最牵挂的人。  
    一直以来,我觉得会在舞台上,像虞姬一样,将爱情演绎到肝肠寸断之时,和你来生再续金兰之约。  
    这段文字是我留给你的唯一遗物,除此之外,那深沉而无望的情感已随着我的一切,在这个世界荡然无存。  
    无论你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我的一生,这一切对于我,已不再重要。  
   
   
                             一  
   
    朋友,当你的鼠标点击这段文字,也许此刻是个满月当空的夜晚,远处的喧嚣正在浓重的夜色中渐渐宁静。  
    这个雨后的秋夜,微风吹过来一阵阵的稻香,我看到了天上的繁星点点。那轮新月此刻就像一个魔术师,用金色的手杖轻轻一点,一个黑色的帷幕垂落了下来。  
    所有的欢乐、哀愁,所有的痛楚,就在这个时候缓缓绽放了,绽放在这个漆黑的夜里。  
    我想在这个时候,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告诉你。  
    我已经看到了你,真的。  
    电脑上微弱的光映照着你年轻的脸庞,我还听到你面前的那台电脑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我就在你的旁边,请相信。  
    你平静地坐着,电脑前放着一杯水和一本书,也许你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想随便看看,找一篇适合自己胃口的小说,只是偶尔浏览到了我的这段关于讲述耽美情感的文字。  
    你一定看过不少悲剧小说,不管虚构的也好,真实的也罢,没有哪个人的情感经历会像我这样惨,没有哪个人会像我的一生这样不幸。  
    我说这些,也许你认为我在夸大自己的悲苦,其实,不是的。  
    或许,你没有耽美情感倾向,所以你不能明白我们的情感,那么,也请你了解一下我们这群爱的幽灵的感伤之旅吧,你会因此倍加珍惜自己曾经有过的情爱;  
    也许你曾受到过耽美情感的切肤之痛,那一幕幕的心灵之交,一幕幕的肉体之合仍然历历在目,让你至今想起,感慨万千;  
    我相信,只要经历过这样一段情感的人,永远也甭想从男人的气息里挣扎出来,那样的气息太浓郁,浓郁得让人这辈子无法再用正常的心态处理自己的一生;那样的回忆,太让人痛苦,痛苦得就像一生将与一杯黄连水相濡以沫。  
    你知道吗,当你读到我的故事,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  
    或许你不知道,生前的我是多么倍受欢迎和爱戴,被鲜花和掌声簇拥,如今,我却在等待死神的降临。这让我想起,依然是感伤万分,但是离开这个世界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路。  
    我的这段文字,也许看到的人并不多,从我把它放在网上的那天,压根就没有打算让太多的人知道,也许你是读我故事的唯一一个人,请你别走开好吗?  
    读完我的故事你就会知道我何尝不想留在这个美丽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带给我的只有永无休止的痛苦,和无法割舍的欢爱,我无力承受伤心的情感历程带给我的沉重心理负荷。  
    我知道你会笑我傻,笑我痴。  
    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故事,可是,这一切的一切等我想明白的时候,太迟了,我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一个死去的人,他的灵魂为什么要倔强地存在这个世界上,但我知道我魂牵梦萦在那遥远的北方城市,我无法克制自己不想念那些墨绿的香樟树,和那条幽深狭长的莱茵路。  
    我相信我的魂灵会在一阵风的吹拂下,会在一滴雨的降落下,一片阳光的普照下,飘荡在莱茵路上,为我的过去,也为了一段隐情。  
    你是认识我的,这是冥冥之中的直觉,它告诉我,终有一天,你会在这个网站上光顾我的这段文字,看到我的过去,正如我等待着你来救赎我。   所以,求你,读完这段文字,我想,这是一个死去的人对你唯一的请求。  
    我终于可以安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太累了。  
    请原谅,我现在只能在记忆的画廊里蹒跚而行。很有可能已经死去的我的叙述是零乱的,但是我实在是为着记忆展开了大脑里残存的思绪,于是我像一阵风,向人间缓缓飘来。在白日朗朗的正午,我看到无数空洞的视线及龌龊的漫骂向我纷纷袭来。  
    我发出了微弱而恐惧的叫唤: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循着我的个性走完了应该走的短暂人生之旅,这期间遍布着荣耀和悲哀。  
    有人说:人死后,一切的苦难、悲壮,难忘的记忆都会随化为灰烬的尸体烟消云散。可是我认为,所有的苦难和伤感将永远镌刻在一个人的灵魂和尸骨里,正如人一出生就注定将要爱别人,或者被人爱。  
   
                            二  
   
    该从何说起呢?说白了吧,我想念一个人,一个给过我快乐,也让我伤心欲绝的人——孙武。  
    这让常人想起,可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临死的男人思念另一个男人,这是何等的荒谬,然而,对于我,我确信这是我唯一的理由。  
    我用珍贵的生命换取武对我谅解,证明我的无辜,也告白我的真情。我准备坦诚的面对你,让你知道一个出色的艺术家是如何从辉煌走向死亡。  
    你去过S城的复兴路吗?当年,我从戏曲学院毕业就在海天剧团工作。你看,门口那大幅的剧照已经让新的走红的角儿贴上了一层又一层,任岁月剥蚀。而当年,我与武的《断桥》剧照长达半年都未换过。如今,我看到雕镂精细的门楣上斑驳的痕迹和墙上飘落下来的陈旧剧照,真是心寒。  
    戏曲在这个年代,路也许是走到尽头了,还剩下一群真正的戏曲精灵们,依然执著在舞台上,为人们唱着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演绎着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往事。  
    当年,我与武的迅速走红,给团里带来一派空前繁荣的景观,也给团里增加了很大的知名度,如今萧条的门庭似乎在向人们诉说一段岁月峥嵘的传奇。    沿着大门,我看到了那个舞台,锦毯铺地的舞台,当空是璎珞垂垂如七宝琉璃的吊灯。凝聚了我的所有的心血,一生的追求,所有的感情,包括我年轻的生命都在那富丽堂皇的大舞台上耗尽了。  
    复兴路北边的莱茵路,你知道吗?那是条青石板铺成的三里长街,古老而又狭窄,幽深而又曲折多变。巷子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墙上爬满了长青藤、紫藤,间或有缀满花朵的枝头从墙上探出头来。  
    巷子的时间很久远了,显现出它的憔悴。我死后,曾无数次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这条街上,守候着孙武。我活着的时候,常常和武在这条街上骑着山地车,两手撒把,一路欢乐一路歌。  
    莱茵路旁边的体育场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老人和孩子们晨练。他们在清晨的风中跳着迪斯科,打着太极拳,扭着秧歌儿,在夕阳下,他们做着健身操,或者牵一只小狗儿,在这里遛达。  
    这座城市最惹眼的就数路两旁的香樟树了。它四季长青,每年夏天,它都展示着旺盛的生命力,一派郁郁葱葱。飘雨的季节里,叶子都带上了一层透明的,梦幻般的色彩,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在阳光下跃动的生命。现在,我多么想念和向往它们,樟木的香味仿佛又淡淡地飘过来。  
    我曾给武说过多次,我说莱茵路为何这样幽深狭长,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  
    武说这就像人的心。  
    莱茵路的尽头是武的那座二层小楼。  
    自从我离开这座城市,武再也没有去过海天剧团。他和王妍分手后,一直独守在那幢小楼里。  
    为什么他要和王妍分手?为什么他选择独居?这样的猜测让我心痛。或许是我给他留下了痛苦的记忆了吧,使他那善良的心难以接受,还是我的死让他想起了什么?  
    正值青春的武,你该去寻找你真正的归宿啊。你这个样子会让我死不瞑目。  
    那不是武吗。一个人走在落着秋雨的街上,他没有打伞,踽踽的,还是那身灰黑色的西服,只是西服显得宽大了。他的身躯瘦瘦的,头发长长的。我从他的身后追赶而来。  
    武,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一个人出门怎么不打伞?担心着凉了?我用尽气力与他沟通,可他怎么也没有反应,我慨叹阴阳两界,一纸之隔,武再也不能听到我在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武抬起头看了看灰色的天空,快步走了,看着他远去的孤单的背影,我的心沉重极了。  
    在我离开世界的时候,特别想见见武,想和他说说话,真的,仅此而已。我知道武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我给他带来的损失够惨重了,还要让他承受什么呢?他找过我,那是因为他晓得我是个没家的孩子。就这样,我带着永远的等待和深深的怀念和武永别。  
    我与武在舞台上饰演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悲壮场面,如今,我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生离死别,而且是永别。我才知道从来没有哪个情节会像我今天这样伤透了心。  
    我的一生充满着等待,与等待纠缠。等待出生,等待父亲,等待孙武,等待一出戏拉开帷幕。  
   
                            三  
   
    第一次和武合作是在大三那年,我们的毕业庆典上。  
    学院借用了海天大剧院的舞台,那年,我十八岁。我们演的是《断桥》,就是那出戏引起了海天剧团团长的注意。  
    我至今仍然记得武在舞台上,端着一个可怜的模样儿,穿着青布长衫,戴着方帽,登厚底白靴,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台,开口唱道:  
   
                     自从去到金山后  
                      那法海将我困山头  
                      早晨须诵楞严咒  
                      三跪九拜把头叩  
                      清规严厉罪难受  
                      暮鼓晨钟惹人愁啊惹人愁……  
   
    那时,武二十岁,是个十分硬朗的北方小伙子。第一次的合作就为我们日后的戏路铺上了一层金光,当然,也为我今天的死亡奠定了最牢固的基础。  
    一出戏演得是不是好,这要看戏迷们的反应。  
    《断桥》演出结束后,戏迷们把许多鲜花和礼物送到了化妆间,我和武已经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和喜悦当中。  
    我只记得一个戏迷把一个礼物送到了学院里,那是在我们演得最投入的时候,这位朋友拍摄的一组剧照。  
    她在照片背面写着: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愿断桥遗梦永驻人间。看到这行字,我和武相视一笑,可以看出送照片的人并不知道我是个男人,但我仍然十分感动,直到现在,我都保存着那组照片,并且把它装到我贴身的内衣兜里,让它永远陪伴着我那颗疲惫的心,随我停止跳动的心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我的故事不会有人理解,但这不能否定我曾经是个大角儿。我生前的戏曲表演可谓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部。  
    我的精湛演艺于幼年时就开始初露锋芒,可能是来自父亲的神秘遗传。因为我父亲当年也是演艺界的名角。正是这种因素,自小就灌输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我知道我永远都是一个角色,我的肉身有一半不属于我,而属于我所塑造的角色。  
    每一出戏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台阶,一次升华。那一折折的惊心动魄,一折折的愁肠百结,一折折的生离死别,一折折的蓦然相逢,都被我挥舞的水袖,拖曳的长衫,痴迷的眼神勾化的酣畅淋漓。可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每一出戏在启幕的时候,也就宣告了终结,这话武也对我说过。而我的灵魂,包括我的生命都已深深地走进了戏里,再也迈不出来。  
    直到我死前,我才从角色里走出来,才明白母亲和武给我说过的那句话的真实内涵。有段日子,为了这话,我和武谈讨过,打过赌,然而我真的输了。  
   
陈禹朋相关帖子大汇总http://0916001.com/thread-656-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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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3:5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和武认识的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那是一个秋天,绵绵的秋雨在城市的上空缓缓飘落,就像一个人在默默流泪,我提着行李站在戏曲学院的男生宿舍门口,那年我十五岁。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一个人上火车,一个人拿着行李去了省城,没有一个人送我。我在这座城市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多少冤枉路,始终找不到学院,因为,初来乍到的我,刚下了火车,就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迷失了,我找不到方向,正如日后的我找不到我的人生座标一样的茫然。  

    当我站在宿舍门口的时候,已经开学三天了,我的脚已经在路上磨出了血疱,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宿舍门口,回头看了看高高的教学楼,长长出了一口气。我是当年破格进入戏曲学院的唯一一个初中学段的学员。  

    那天,我只身一人来到了渴望已久的学府,我知道我的梦在这里,我真正的人生也将从此拉开序幕。  

    其实,我进学院前,我的那些师哥师姐们早已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小师弟将进入学院,并且我在戏曲方面的造诣大家早有耳闻。  

    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宿舍门口,也不敲门,我在想为了跨入这道门槛,我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就在这时,武站在我的身后,拍了拍的我肩膀,说:“你是林峰吗?”  

    我点了点头,正在惊异这个陌生的地方竟然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时,武已经接过了我的行李,那时,我的个头只齐武的肩上。     

    武帮我铺床的时候,我看了武一眼,就是这一眼,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竟像一个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的孩子一样,其实这些事我满可以不要武帮忙的,是因为武的样子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根弦,站在武的身后,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注定与武有关,因为他像极了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人。今天,我们终于在这里相见了。  

    武得知我的脚受了伤,他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他拿着一包药,然后给我敷在了伤处。  

    他边敷边说:看你这脚上的血疱,也没个人来送送你,一个人出门,家里人也放得下心呀。我没有说话,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对一个陌生的人讲述我在家里的那些事情,我默默地拿过了脚,说了声谢谢,转过身去。  

    后来,我才知道武的家里世代行医,他用一味中药治好了我的脚伤。  

    武的额头宽阔,浓眉大眼,腰板笔直,像大哥,也像一位长者,因为年龄的关系,他总是像对待兄弟一样对待我,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在学院里,我一直喜欢独来独往,不单是因为我和大家的年龄差距,还因为我本身就不喜欢与人交谈。可是我很敏感,我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身边的变化,包括大家的谈话,大家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像。    我发现自从我进了学院,武时常用审度的目光观察我,我总是避开他,不主动与他交往。直至熟悉后,武才说他审度我的目光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从未见过我这么俊美的小伙子,他用了“俊美”二字。  

    我说:“用词不当。”  

    武笑了,笑得很爽朗,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没有哪个词比这个词用在你身上更恰当了。”  

    我抿嘴一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武的个性是鲜明的,不单是随和,有时又让人难以理解。在以后的交往中,让我更深地了解了他,我觉得我的眼光不会错,他那没有羁绊的豪放的神态至今仍然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武是我们班长,在一些小事上,武总是经常帮助别人。哪位同学病了,他帮着打水买饭,哪位同学有事,他帮着值日,许多同学觉得武挺傻,可我却从未觉得,大伙做不到的事,武能做到,这说明武的质朴与厚道。他并不会觉得自己吃了亏,或者别人的不理解,完全是因为真正的同学之谊。正因为此,才会有以后的故事。  

    那年国庆汇演,学院所有的名角都登台献艺,当时我竟然有些怕。学院上届的一个女旦已在省上获了数次奖,无论运腔、吐字、念白、身段,她的功底在学院里都是屈指可数的,我第一次在学院露脸我能唱过她吗?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男旦若是唱不出女性那特有的神韵,那会让别人恶心并且耻笑的,必须没有丝毫破绽才会成功。如果比不过她们,我在旦角这一行里将无处容身。  

    上场前,我在化妆间里来来回回地走,我听到不断从二号化妆间里传出那个女旦自信而爽朗的笑声。这更让我心慌意乱,化妆师几次督促我已经到了上妆时间了,我迟迟疑疑的,总是说让她再等等,直到没有时间了,我才上妆,那时,那个女旦已经在前台博得了满堂彩。我正犹疑着,想着要不要下时,没想到武来到化妆间里。  

    他像一扇门一样的身板,站在我的身后。从化妆镜里我看到是他,感到无比的欣慰。那时,化妆师正在给我勒头。  

    武说:“你绝对会艳压群芳的,一定记住,她不是你的对手。”我给武轻轻地点了点头。  

    忽然间,我觉得眼里像涨潮一样湿了,在我的戏路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上场前对我说过一句鼓励的话,哪怕一个字,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之间所流露的情态已经慢慢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的自信说来就来了。  

    灯渐渐亮了,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掌声和一阵轻微的窃窃的人声传来,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定定地站在台的侧面,一束追光打在了幕布上,幕布的背景是一条江面,江上泊着一只孤独的船,。  

    随着灯光渐强,钟?鼓罄响起来了。当杜十娘那悲怆低沉的声音从我的喉中婉约而出时,台下已经爆发出了一阵掌声。  

    我挥舞着长长的水袖,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上了前台。一派迷离,一派凄苦,一派清冷的江上,一段悲苦的爱情在我声声泣血般的倾诉中,显得分外哀怨。  

    当台下的窃窃声变成一张张惊讶的面孔时,我知道我成功了,所有的人几乎在那一刻哗然,他们宁可相信我是个女儿身。  

    掌声再次雷鸣般地响起。我愁眉紧锁,目光哀怨,字字滴血,句句倾情,把观众的那份情感与自己的血泪控诉拉得紧紧的。  

    唱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忽然,透过黑压压的人群,我看到了武,他就坐在前台的第二排,他入神地看着我,我的脑海里又忽地闪现出无数个梦境里,我和一个男人在废墟之上时而歌,时而舞的情景。那是个万籁俱寂的时刻,世界一片昏暗,那个男人和我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无数次的对歌,无数次的起舞,在风中翩然……  

    那个男人像极了武,或者说就是武。  

    我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在内心深处凝视着,将无限的凄迷,无限的哀怨投射到了武的眼里,仿佛这个舞台就是梦里的那个废墟,仿佛我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我梦寐之中的情爱,我的投入证实了我的成功。一片寂静之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接着就是持续不断的掌声。  

    谢幕时,透过黑压压的人群,我看到武吃惊地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隐隐的微笑。  

    我在化妆间卸妆,武推门而入。他兴奋而热烈地跑上前来,紧紧地盯着我,抓住了我的双手:“天啦,怎么会是你呢?林峰。你太出色,太迷人了,倾倒了台下多少观众你知道吗?难怪你日日不言不语的,难怪你天天往形体室走,就是吊嗓子,我们也从没有听到过这样动人的声音啊。”  

    我的手就那样被他紧紧地抓着,也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他回过神来,松开了我的手,我们都笑了。他局促地说:“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上场前来看我。”  

    后来,我想,唱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时候,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武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超乎寻常的投入而大获成功。我明白了,我的艺术之路辉煌是因为武,结束还是因为武。  

    我一直记得在我八岁学戏的时候,我的师傅曾经给我说过的演技理论。她说一定要记住演出魅力的三要素,要抓住鲜明的人物形象,富有语言性的舞台动作以及诗意,把它们性格化。所以,从一开始,我所饰演的所有角色,不是对大师们进行表面的模仿或机械地程式化地抄袭形象,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体验,通过感受,产生思想,再到动作。那是心理与形体的双重结合,是外部形象与内心世界的有机统一。  

    我的师傅在我幼年时就断定我会是个大角儿,我没有让她失望。我为演好每一个角色,拼命地去感悟和领会,从心理从形体,一直在悄悄地转变和铺成。  

    是的,我感觉,我探索,寻找在舞台上自己所代表的那个性格形象绝对真实的版本。谁会了解慢慢裂变中撕心裂胆般的痛楚呢?在涅槃中,我精灵般地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神化般地塑造着观众望之惊叹的角色。  

    自那天开始,我声名大振,成为整个学院的戏曲表演新星。我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褒奖和赞扬。学院的领导说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的话,我会像当年的四大名旦一样,在这个时代再度掀起一阵狂澜。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角色,断然不能和那些大师们相比。这正如我的死,没有一个人知道。  

    一个晴朗的日子,在透明的金色的阳光下,我们戏曲表演班的全体同学去银湖秋游。湖心岛好像被洗涤过一样,闪烁着各种美丽而新鲜的色彩,那浓密的林子,鹅毛绒似的尚未枯萎的草坪,玲珑的满月楼、清可见底的池沼。我们席地而坐,放下自带的食品,大家又说起了国庆的演出。  

    武不管不顾地说:“林峰,你的出现让女旦们逊色万分,你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亮点!”  

    我看到几个女同学不屑一顾的转过身去。我生怕她们在背后议论我,我讨好似的和女生打闹去了。实际上,到了最后,我确实成了这个城市的亮点,不止我一个,还有武。  

                              

                                五  

   

    那个假期很快到了,同学们都各回各的家了。  

    武在背上行囊和我告别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我竟没有回家的迹象。  

    他转身问我:“林峰,都要过大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家,我的家,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看到空荡荡的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时,一种无形的压力将我重重地包围了,我才知道家对于一个未成年少年来说有多么重要。我便对自己当初毅然和父母断绝关系也要上戏曲学院的事感到后悔。形只影单的我一个人面对粉白的四壁,空旷和寂廖瞬间笼罩在我的周身,浸透了我疲惫的心。  

    武折身回到宿舍,他边放行李边说:“正好,我也不想回家,我陪你吧,咱一起过这个假期。”  

    “真的?”我惊呼。  

    武说:“假的。”  

    我们都笑了。  

    那年冬天真是前所未有的冷,地板上洒上一些水,不一会儿就会结冰。每天早上,我和武晨练之后便吊嗓子,或修改戏中的唱词,或添加新鲜的故事情节。有一个老剧本被我们改编之后唱出,竟吸引得墙外家属楼上住户们的张望。  

    那是《西厢记》的唱段,我们俩在宿舍里,把数平米的空地当作舞台,一句唱词,几个碎步,我们唱得异常投入。  

    我一字一句地唱道: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  

              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  

              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  

              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里成灰。  

   

           这忧伤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      

       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  

       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武接着唱道:  

   

               对着盏碧荧荧的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  

           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  

           枕头儿上孤零零,被窝儿里冷清。  

               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每天,我们总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需要向彼此倾诉,我们谈社会时弊,谈人生,更多的谈戏曲表演。  

    在逐渐加深的了解中,我得知武的家里祖传行医,在当地相当有名望。原本父亲想让他继承医道,他却不喜欢医学。他母亲是唱戏出身的,自幼他就喜欢听戏,想在戏曲表演方面有所发展。因此,毕业时,也没有经过父亲的同意报考了省戏曲学院。家里人也拗不过他,知道他不会留在农村,也就由着他去了。武对我说,医学博大精深,济世救人,而艺术是让人灵魂愉悦的享受,他欣赏艺术,更愿意创造艺术。  

    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晚上。临近过年了,城市的各条大街上张灯结彩,人们匆匆忙忙,繁华的大都市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氛围当中。  

    我与武肩并肩,手挽手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不时会看到大家投过来不解的目光。面对人们的注视,我们毫不怯色,在人行道的排档,穿来穿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拥挤,在朋克迪吧那火热的摇滚乐伴奏下尽情蹦迪。那份激动和狂喜久久地在我心中荡漾。在阳光咖啡猫,我们喜欢吃那种欧式风味的麦当劳,直至吃饱了,逛累了,这才踏上返回的路。  

    寒冷的冬夜,宿舍没有暖气,我们共同挤在一张床上。当沉沉夜幕遮蔽了所有的光线,我们才入睡。我瞥见武裸着的上身,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胸际间那些黑色的胸毛,透露着男子汉的刚强与劲健。  

    每晚,我都能感受到武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和淡淡的体香。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许久都无法入眠,直至后半夜,我才会迷迷糊糊地睡着。我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态,总之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开始震动了,我感到一种掺杂着痛苦的幸福带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兴奋,在我萌动的青春期里,产生了一些陌生的情愫。  

    那个冬天,给我留下的不止是快乐,还有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情感。这些陌生的东西,若是在童年,我想我会更多的把它理解为父爱,可是,它偏偏出现在我的青春期,那时,我才十六岁,性格正处于变异期,以至于后来,常常在一出戏开演的时候,我还沉浸在那个冬天的夜晚里,这时,就有一缕幽幽的香缓缓地飘过来,让我在戏里真实地感受着被一个男人的气息浓浓地包围。  

    多年来,我一直在别人身上试图嗅到武身上那种味道,没有第二个人身上有他那种不是汗臭,也非狐臭的体香。后来,我去寺庙进香时,曾在一家香料店里嗅到了那种气味,让我异常敏感的味道。我能在几十种香味中区别开来。店主拿出了他所有的燃料香,我终于找到了它,正宗进口的印度奇南香。我曾问过武,他说他从未用过。在我的嗅觉区域里,如果出现那种味道,我就会想起武。我买下了那个香料店里所有的印度奇南香,每晚入睡时,我一定要点燃它,在那种淡淡的香味萦绕中,沉沉进入梦里。  

   

                            六  

   

    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武和我并排躺在一起,我侧身面对武,我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武没有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应该说是不幸的。整整十四年,我从未见过我父亲。我的母亲是个守旧的人,她几乎没有朋友,所以,我连个叔叔也没有。每天一睁开眼面对的就是母亲和她那张落寞的脸孔。  

    我父亲是部队演员,而且是相当出色的,从母亲的言谈当中,我也能看到她对父亲的思念和爱恋。  

    幼年的我就对父亲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尊敬,我决心长大后也要成为父亲那样的演员。于是,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我不断地学习表演,期望父亲回来时,看到父亲惊讶的表情,让父亲把这些年欠我的爱统统还给我。  

    每每和母亲谈起父亲的时候,她眼里的期望和幻想是显而易见的。在别的小朋友面前,我总是说我的父亲多么了不起,我的语气相当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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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3:58: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我和武共同走红是大三那年参加这个城市的庆典。参赛的曲目是传统剧《霸王别姬》。演出地点在S省的露天广场,那是个能容纳万人的广场。  

    当乐队演奏的钟钹鼓罄声响起,我身着华丽而高贵的戏装与武沉着而稳健地上场。  

    我挥舞着长长的水袖,时刻以自己的背影为对手搭戏,这就是我成功的原因之一。在舞台上,我忘却了真实的肉体,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再现。我时时刻刻在一板一眼,一腔一调,一招一势中为对手牢牢地牵紧了那种不存在的“戏绳”。我把精气神融化在我的唱腔里,融合在骨头深处,用眼神去震撼观众。  

    我走进了虞姬,承载着巨大的压力为项羽舞剑。《垓下歌》在闪闪剑影与撕心裂肺的分离中震耳发聩: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绝唱。  

    当我真正进入角色的时候,我哀怨地看着武,依依不舍地后退,我感觉那一刻就是与我最爱的人永别的时候,我的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凄惶。我挥舞着长剑,在生与死的路上徘徊,直至天上雷鸣电闪。一曲楚歌,武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为我的离别送葬,世界瞬间一片宁静。  

    武轻轻地抱起了我,幽幽的楚歌再次响起了,它充满着愁怨,浸泡着血泪,武的手在颤抖,我感觉到他的心灵也和他的手一样在发抖,此刻,江山和美人的相继离去,武是无力承受的。  

    我觉得自己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一样,我的身子轻轻地浮了起来,我是那么的无力和孱弱。躺在武的怀里,我真的希望我就死在那把剑下,死在武的怀里,我的双手轻轻地搭在武的肩上,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广场上的掌声经久不息,武搂着我的腰长时间给观众谢幕,台下再次掀起雷鸣般的掌声。我看到台下多少人都在用手帕擦拭着眼泪,又有多少人呼喊着。我的手颤抖着,激动的泪水再度涌出眼眶,我看着武,我用眼神告诉他我们成功了,我多么希望能永远生活在戏里,然而无情的现实终会冲散这美丽的瞬间。  

    我的戏曲流派应该是空台艺术,这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建立在虚拟的艺术境界之上,用虚拟的动作调动观众的联想,以完成舞台形象创造。目的不再于摹仿日常形体动作,而在于揭示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不是实际生活时空观的艺术反应,它不仅再现生活,而要创造性的表现生活,因而这种“空”便是“实”之所藏,可收可放,或隐或显,变化自由,能超越舞台限制而使广阔的精神领域成为表现的对象。  

    也许你不懂空台艺术,因为你不是学戏曲表演的,但是这种流派所表演的戏大都能抓住观众的心,让他们从内心深处震撼、喝彩。这种流派我和武牢牢地抓住了要领,而且只能在心里意会,所以我们才会成功。  

    好长一段时间,我和武的名字大篇幅地出现在报纸传媒当中。戏曲评论家声称我的气质,内在行动表演和总体构思都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准,在不断的深造中,可能会成为现代梅派呼声最高的传承人。评论家又说饰演霸王的武表面剧情和内心视象及综合形象与我搭配得相得益彰。当我们看到这些评论时都开怀大笑。  

    之后,我参加了一个央视的一个群众节目让我大红大紫,这也是后话了,电视台采访和一些节目让我做专栏,这都是后话,这些,我也不打算让太多的人知道。如果现在我说我在哪个电视节目上露了脸,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是谁。  

    可能是因为我们那次的出色表演,大三毕业那年,我和武轻而易举地进了海天剧团。你可知道海天剧团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由他们排练表演的戏曲曾多次出国演出都获过大奖。  

    团里容纳了老中青三代知名戏曲表演家,更有出色的化妆师,一流的编剧,高层次的乐师。  

    冥冥之中,我觉得我的路早就被人铺好了,它是不受我的控制的,但直觉让我相信我会从这里走向全国,乃至走出国门,因为我们的戏曲流派决定了我们的辉煌前途。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原来从幼年学戏的时候起,我唱的都是我自己。我所饰演的所有角色,所有唱词都是含怨别离人世的。  

    在一次次的演出中,我以精致典雅的演技,悄悄地传递着最真实的感情。我把本应属于自己的躯体交给了舞台,让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去塑造,去改变。其实那每一个红颜薄命的角色,都是我最终的结局。我承受了身心的沉重负荷,我为我喜爱的每一个角色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所有的青春年华,自始自终,我无怨无悔。角色让我获得一个又一个瞬间的再生。末了,我却因角色尴尬绝望,最终丧失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我把一生的短暂时光都给了舞台,我为艺术洒上了我的鲜血和热泪。如果不是心态的影响,我相信我永远都无法把那一个个楚楚动人的角色饰演到最高境界。  

    我活着的时候,饰演了历史上所有的含怨女子。从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到为国和亲的王昭君,从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到魂断马嵬坡的杨贵妃,从永不瞑目的窦娥到乌江悲别霸王的虞姬,从为情死而复活的杜丽娘到生死相恋化为粉蝶的祝英台……  

    一次又一次的深化,让我的功底在更新中日益深厚。还会有哪个演员演过我所演的那些剧角那多舛的命运,伤心的痴情?还会有哪个演员能演出与自己性别不同遭遇不同的的角色,而让观众看不出丝毫破绽?我想这个重任唯一落在了我的肩头。  

    当我第一次告诉武:“你是我今生活着的主宰。”  

    武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真的吗?我好感动。”  

    他笑了笑,又和我说起别的事情来,显然他没有把我的这句话当回事地思索。我闹不明白,和我接触了那么长时间,他应该了解我的性格。面对我所饰演的角色,武始终未看出这其中的玄秘吗?还是在有意回避?我无法启齿说出我的想法,这种想法对我们来说,没有结局。没有结局的想法不说也罢,然而我的心已被一种说不清的烈焰狠狠地燃烧着,每个日里夜里,我都在为同样的想法深深地痛苦,这样的想法,如果我是角色中的那些倾城女子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自己的所爱,但是老天却把我造成了男儿身。  

    我无法从记忆里抹煞武的存在,更无法使这种痛苦的想法倏然而逝。与武相处了几年真的是最好的友谊吗?而友谊又是这等让人痛苦。我无法回答自己,也说不清这种痛苦的根源。  

    至死,我都会记得我说这句话是在一个多雨的秋天和武共撑一把伞,行走在银湖岸边。绵绵的秋雨无止境地下着,银湖上空水雾迷蒙,模糊了我的双眼,使我无法看清远山,更无法看清与武的真实存在。  

   

                                八  

   

    武从来不会当着领导的面拍马屁,背地里又说东道西,从来不会拎着礼品为领导的母亲祝寿。领导病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院的。更要命的是团长的儿子新婚大喜,赴宴时,没见到武,从金光酒店出来,我直奔武的住处,没想到他在看电影。我惊讶地问:“团长儿子结婚你不知道?”他淡淡地说:“他儿子结婚关我什么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仿佛我的话于他而言是耳边风。  

    我生气地关了电视,说:“你有完没完?”  

    “别忙,就要完了,等会儿。”  

    他又重新打开电视,一直看到荧幕上出现了剧终,他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抓住我的胳膊说:“走,陪我去吃饭。”  

    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出了莱茵路,体育场两边的路上已遍布大排档,周围是拥挤不堪的人流,是喊声、笑声,是色彩缤纷,款式新颖的时装,是飘动的美丽的长裙,是年轻的恋人并肩依偎和谈笑风生。保龄球馆楼下停满了车,孩子们拽着父母的手逛夜市,远处传来男人在音响上乱吼的摇滚歌曲。  

    这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站在我们面前。她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女人挡住我们,用外地口音哭诉着什么。  

    我拉着武的手准备抽身,可武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二三百块钱。我说:“武,你怎么?”说话当中,他已把钱递了过去。  

    那女人不停地鞠躬,说着感激的话,激动的泪水顺着她黝黑的脸颊淌下。  

    我生前最爱去的咖啡馆和酒店就数阳光咖啡猫和蒙娜丽莎酒店。蒙娜丽莎酒店的装修很是豪华和有情调,顶上点缀着一种装饰,两根交叉的花带,由天花板的这一角接到另一角,中间由花球结合着,墙壁上悬列着一幅有 三米 高的蒙娜丽莎画像,坐在这家酒店可以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到沿街的那些香樟树。  

    武点了几个小菜,我没有吃,我想坐在这家临街的餐馆看香樟树那枝繁叶茂的景致。说实在的,我最留恋这个城市的景观不是那些仿欧的建筑,而是这些对我来说有着特殊情感的香樟树。  

    武说:“林峰,你吃点吧,不然让你付钱我还真过意不去。”  

    我埋怨他:“你少根筋吧?团长儿子结婚你不去,一个乞丐你却倾囊相助。”  

    他一边看着我笑,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停了一下,他摸了摸兜,说:“反正这顿饭你得请我,我是囊中空空了。”  

    “让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请你吧,总之,这个世界上好心人多得是。”  

    武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交往这么些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你看着办吧。”  

    虽然是这么说,我怎么会不给他付钱呢?我真闹不明白,武对人情事故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的说法和做法往往与其它人不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欣赏他的正是这些淳朴的道德品质。从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中的小事开始,武给我留下的好感越来越多。  

    最让我伤心的是直至我死前,武也没有送给我任何一件东西,哪怕一支笔,一束花或者一件日用品。  

    我离开世界的时候,内衣口袋里就装着第一次上台演《断桥》时,那个戏迷送的那组照片,它的背面写着: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愿断桥遗梦永驻人间。我要谢谢这位不知名的朋友,我就让这组照片陪着我魂归九天。  

    农历十月初一我过生日,我多么希望武能送给我一件礼物啊,哪怕一枚小小的装饰品,希望手头能有一件看着就能想起他的礼物,但这只能是我的空想。  

    我伤心极了,然而我知道武就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送礼物给我的人那就不是武了。这小小的愿望今生怕是难以实现了,他怎能明了我那份真实的牵挂和依恋呢?我整日都在操心他的身体状况,吃穿住用等日常琐事。  

    实际上,自从我踏进海天剧团之后,我接到女孩送我的礼物太多了,我从不拒绝,因为我喜欢她们送给我的中国结,相思扣,雨花石等等的那些小玩意儿,我的桌子上摆满了那些东西。  

    其中,我收藏的一个韩国艺术品,是我的一个外国戏迷送我的,它只有拳头大小,但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出几十种动物形态。那青色的格调,沉沉的分量,我知道它价格不菲,但是我从来不赏脸去陪他们吃饭,或者和他们参加一些特殊聚会,这曾让追随我的那些戏迷们大伤脑筋。  

    所有的礼物中连一根针也没有武的。  

    我曾在他躺过的沙发上找着了他的几根头发,把它夹进了我的日记本,并写上了一首诗:            

   

           几根头发/ 珍藏了丝丝痴情/ 带着泛青的思绪/  

           夹进/ 古旧的记忆/ 五百年后打开/ 依然鲜新。  

   

    武四月二十五过生日,那天早上,我便与女友罗薇去专卖店里给武选购礼物。  

    我早就发现灰黑色的西服穿在武身上,才能显出他的深沉和潇洒。待我问了价后,罗薇吃了一惊:“我的天,三千多块,你要买这么好的西服干什么,只就是做工精细,款式新颖而已。”  

    “对呀,要的就是款式和做工,我的朋友穿上它绝对帅呆了!”  

    “什么?你要送这么好的礼物给你的朋友,看来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呀。”  “是,是送给我的铁哥们。”  

    在罗薇面前,我尽量体现自己的大男子主义,时刻在言行举止上把自己包装得完全是个潇洒俊逸的男人,好在罗薇从不计较什么,这事过了以后也就算了,罗薇是陕南女子,很纯情,很有气质的,但是我们却无缘。  

    我从来没有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我们在一起都是单独的,即使后来,为了上一档节目,为了让大家都认为我有正常的生活和爱情,那次,我是让一个朋友上了台,当着电视台,当着全国观众,告诉他们我有女朋友,自此,没有人能看到我真实的内心世界,人们对我仍然是尊敬有加。当然,我是怕自己的声名造到损毁,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死期也许不是今天,而是昨天。  

    我把那套名牌西服送到武的住处,武马上换上它,不停地在镜前照来照去,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我,不停地笑。  

    他说:“眼光不错嘛,这么好的西服就得让我这样帅的小伙穿,你说呢?好马配好鞍嘛。”  

    “别臭美了,看你那样儿。”  

    我真高兴,武穿上这身西服简直帅极了,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走吧,今天我请客,咱喝个一醉方休。”  

    出门前,武又打电话邀了团里其它几个同事一起来到银河之梦。  

    其实这样的日子,我多么希望能和他单独呆在一起。剧团的几个同事和我们一起猜酒令,从来没有喝过酒的我,那晚喝那种名牌老窖。我自由的谈吐,畅快地笑着。我知道只有酒醉的感觉能让我忘却现实,活在内心营造的世界里。  

    我也不清楚如何沉溺于那场酒中了,只知道我的内心好痛好痛,就如同被烈酒焚烧一样。我两颊发烫,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飘渺起来,就像我死时的那种感觉,无法从哀伤的心绪里挣扎出来,又像我梦里时分,和一个男人在废墟之上舞蹈一样,轻飘虚无,后来,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一觉醒来,已是午夜,武的胳膊枕在我的颈窝里。他紧紧地拥着我,那黑色的胸毛扎着我的脸,我整个的身体都挨在武那散发着男人体温的身上,我我的手放在他平坦的腹肌及体毛上,再次听到武那平稳的呼吸声。  

    一个念头忽地窜进我的脑海,我惊了一下,用理性的思想尽力排除那丑恶的念头残存在我的记忆里。我越是排除,欲望越是浓烈,像火一样烧灼着我。  

    我浑身燥热,我的身心经历着巨大的变革和折磨就像昆虫蜕变时的惨痛。我多么希望自己此刻幻化成戏中的女人与武相拥相恋,生生世世不再分开,如果是这样,明天,让我化做一缕烟尘,我也情愿,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我的心简直就快粉碎成灰烬了,无声的泪水顺着我的鬓边滑落。我不可能对武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是的,我承认自己是个男人,而我的心却与角色捆绑在一起,如水一样的柔弱,我从枕后取走了武的胳膊转过了身去。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是我在《霸王别姬》中的唱词,这是女人的千古绝唱。赵明诚去了,李清照流落江南,生不如死,项羽亡命垓下,虞姬血溅军帐。我的情如同角色中的红颜知己一样千般迂回,万般曲折,无奈遍布心头。  

    天啦,我简直无可救药了。躺在武温暖的怀抱里,终有一天,我会死在这种甜蜜的忧伤里,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质攫住了,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的大脑一片零乱,纷绕的思绪直到拂晓才停下来。  

    我清楚地记得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血色残阳在一点点陨落,在堆满晚霞的西天上,我看到我和武在重逢。我们伸出了双手,却被一堵废墟挡着,我看到从我的眼里喷涌出来的全是血,它沾满了我的衣襟。突然废墟坍塌,将我掩埋,我看到武沉默着走开了,黑色如蝶的纸絮在天地间飞舞。从地下传来我的哀歌:  

   

           上邪!吾与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凄凉的唱腔在天地间回旋着。天亮了,我出了一身冷汗,身下湿成一片。我没有留下来,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武的住处,武在我心中留下的刻骨记忆是永远也无法抹去了。  

   

                            九  

   

    剧团开会说省领导点名要看我和武演的《魂断马嵬坡》,让我们着手准备。为这,我翻阅了大量关于记载杨贵妃生前心理状态的文章。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死时那柔肠寸断的心理活动,我把它们一一地记在心里,以备演出时毫不费力地让那样的心态再度跃上心头。  

    演出的前几日,城市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海报。剧照中的杨贵妃依偎在唐玄宗的怀里魅力四射,妖娆动人。当我看到剧照中的杨贵妃,简直就不敢相信那就是我自己。  

    我知道这是一次更为重要的演出,这关系到我们的前途,在省领导的品味中,会为我们在艺坛上的成败而定弦。  

    当我以雍容华贵的杨贵妃出现在观众眼里,记忆里杨贵妃那端庄、高贵的神情从我的眼里流露了出来。我看到前排的领导们以及所有的观众那愕然的神情。其实大家在看海报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个男人,当我从容地走上舞台的时候,他们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杨贵妃是由一个七尺男儿饰演的。我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只把杨贵妃那风情万种的姿态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那长长的拖腔从我的喉中喷薄而出,随我抛舞的水袖飘向观众时,雷鸣般的掌声,口哨声反馈而来。  

    一个由男性扮演女性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在虚拟的舞台上,在变幻的灯光中,在戏装的掩饰下,在特定的情节里,我触摸到女性的内涵,并且复活在我的灵魂深处,出神入画地表现出来。  

    戏的最后一折唐玄宗赐贵妃丈二白绫。  

    当我从武的手里接过那白绫,觉得沉重极了。我的嘴唇抖抖的,悲恸地凝视着,我看到了武眼睛深处的泪光,显然,武也进入了角色。  

    武那摄人魂魄的依依不舍的眼神紧紧地向我射来,直投射到我心的深处。刹那间,我被他的眼神震撼了,惊悸、颤栗遍布我的全身。我知道我永远逃不了武的眼光,至死也逃不了,直到我迷迷糊糊地死去,那眼神依然鲜明地亮在我的心头。  

    演出大获成功,观众长时间不让谢幕,团里治安人员阻挡不了往台上奔涌的观众。我流泪了,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武,武和我对视着,我知道我被艺术折服了,被武的眼光折服了。我愿做艺术的奴隶,我愿意在舞台上挥汗洒泪。  

    演《魂断马嵬坡》时,我和武的艺术功底更加深厚。首先,我把自己融入了角色,以内部体验为基础,在“第四堵墙”内“当众孤独”地进行垂直表演,创造生活幻觉以同化观众,用形神兼备的效果,将体验与表现融为一体。我和武已经牢牢地掌握了垂直表演的技巧。在表演变动过程中,留意若干间歇瞬间,让观众恣意欣赏。无论是一个眼神的闪射,一种表情的流露,一举手、一投足完全是在与观众的垂直交流中完成。通过这种演技,使我们轻而易举地把握了角色与我,我与观众紧密联结的关系,完成我们的至高任务而获得轰动效应。  

    我们卸装时,团长急匆匆地赶来,迅速插上了化妆间的门,门上已经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我们要见林峰,我们要见林峰!林峰!林峰!”  

    门外的喊声越来越大。团长对我们说:“赶快卸妆,你们演得太出色了,省长都流泪了!”  

    团长焦急的样子使我的心缩成一团。想起报纸上登的一个歌星被歌迷们簇拥着,推推搡搡,都摔成重伤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戏迷们仍在外边吵吵嚷嚷,武急中生智,说:“来,我背你,闭上眼睛!”  

    我懵懵懂懂,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门一开,戏迷们像一股潮水涌进了屋。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武大声吼着:“让开!让开!林峰患了急症,要送医院!”  

    大家马上让出了一条道。武背上我就跑,我听到身后一群人的脚步声接踵而来。武招来一辆出租车把我放下,车载着我迅速开走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车窗外的戏迷们仍在跑。  

    武说:“好险呀,如果不是我,今晚你肯定走不了的。”  

    握着武的手,我感激万分地说:“谢谢。”  

    车在城市的大道上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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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3:5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也是从那次演出后,我与女友罗薇认识了。而且,我还收到了许许多多的信包括礼物,那些信的内容无非就是些溢美之辞,不必一一赘述了,我还接到了许多的邀请,饭局,酒局,我总是推说自己还有演出,还要排练,一一地拒绝了。  

    虽然我没有去赴约那些无聊的聚会,可我还是为成了一个名人而激动,当然,这都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如何创造了一个现代版的反串奇迹。  

    罗薇送我的礼物很特殊,她把街上的剧照揭下来了一张,贴在一块圆形的玻璃上,剧照边上是三圈镶着的花环,内层是红色的玫瑰,中间是“勿忘我”草,边上是黄色的向日葵,奇怪的是这三种花都是我喜爱的,而且这个礼物是所有礼物中我最爱不释手的。  

    她附了一封信说她是个医生,知道我病了,去了省城好几家大医院,找遍了都没有我。她嘱咐我注意天气变化,询问我的康复情况。后来,我打电话邀请她,我们就认识了。  

    我真的很感动,谢谢我活着时关怀和体贴我的所有戏迷朋友,只是我对不起他们,太令他们失望了。  

    卸妆后的我身着西服,无论哪个健康的女性在我注视她几分钟后,都会脸热心跳,正如戏迷们说的我实在太俊美了。但是从我接触女孩子开始,只想和她们做朋友。我觉得我了解女孩,了解她们的心理状态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只适合和她们做朋友,仅仅是朋友。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罗薇了。她白白爱了我几年,这种歉意,就算我死后想起心里仍然不是滋味。活着的时候,她处处为我着想,事事关心体贴我,而我却连一点点真爱都不曾给她过。  

    其实罗薇是个很秀气的女孩,一对聪慧的大眼睛,小巧而向上翘的鼻子,抿成线的双唇,长发披肩,一种挡不住的气质。都说陕南女子身如柔水,面如凝脂,我算是领略到了。  

    现在说这些事,罗薇知道后会痛心的。而我,毕竟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理由去给世人留些慌言呢,这都是我真情的剖白。最让我放心的是罗薇从来没有分析过我究竟在不在乎她,这是维持我们感情的重要因素。  

    我无法对她产生真爱的原因是我的心已被武填得满满的,没有任何缝隙再去容纳第二个人了,我只想和罗薇做最知心的朋友。  

    罗薇送我的礼物,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我看到了我和武的留念。罗薇曾一度跟我说换上一张我与她的照片,我说这是我们相爱的见证。我说这句话是违心的,我真正在乎的是剧照中的我与武。  

    和罗薇在一起,我才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那感觉让我现在想起也觉得别扭。  

    我不想让罗薇看出我的破绽,哪怕是珠丝蚂迹的的心态。我是搞艺术的,我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方法把自己包装得像个真正的男人,举止上我故作不屑之姿,迈着八字步,这样看起来就风度翩翩,然而心始终无法改变。就像莱茵路上的那些香樟树,它的叶子永远都是墨绿色的,而不会是其它颜色。  

    我的心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没法再次转变过来了,我为此痛心疾首,我骂自己,糟蹋自己,都无法使我从异样的情感之路上走回来。  

    我时刻都在包装自己,特别是和罗薇相处的时候,一旦到了武那里,我又恢复了常态。每当想到这儿,我的心都要碎了,我都能听到心脏神经断裂的声响。  

    我也曾想,武和我毕竟只是戏中的角色,而我们在生活中,情感上永远也不会像戏中那样走到一起。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更加失落,茫然。不知道有一天失去了武,我会不会理智地考虑生存。  

    一天,我邀罗薇在大排档吃那种香酥可口的韩国烧烤,喝冰红茶。我给罗薇大侃特侃,说自我演戏以来,有多少女孩对我朝思暮想,给我写追求信。那些信太肉麻了,说什么要吻我一千次,等我一万年,我才不让她们吻呢。罗薇说:“看来,做你的女友是幸运的了。”  

    “那当然,不过,我还得向十全男人发展,那会让她们追得更疯狂。”  

    “十全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  

    “十全男人就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我现在还差得远呐。”  

    罗薇俏皮地打了我一下,说:“那叫十恶不赦的男人,你要向坏蛋靠拢吗?”  

    “坏?那还叫坏?有一回,我们同事去酒吧泡妞,泡完后说万水千山总是情,我不给钱行不行?你猜那小姐怎么说?”  

    “怎么说?”罗薇一脸疑惑。  

    “小姐说洒向人间都是爱,能挣一块是一块。”罗薇笑得冰茶都喷了我一身。  

    你看吧,和罗薇在一起,与以前的我大相径庭,然而我不得不那么做,和她在一起如果也像对戏词一样千娇百媚,那我绝对对不住罗薇的一片好心。  

    回到我的住处,罗薇打了个寒颤,说:“我有些冷。”  

    我说:“来温暖温暖吧。”随手把她揽进了怀里,当时,我真的没有其它想法,只是希望尽一个朋友的责任关心关心她,然而,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罗薇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她湿润的双眸,羞涩的眼神。她搂着我的腰,在我的怀里蹭来蹭去,我的头脑是空白的,没有思绪的。  

    我打开了电视。她抬起了头,推了我一把,说:“你是个死木头啊。”  

    我说:“我是个好男人,绝好的男人,我不想伤害你。”  

    我看见罗薇生气地转过身去。是的,我了解有的时候,女人其实喜欢最坏的男人。想到这儿,身体里的欲望仍然连一丝火星也没有。  

    事后,我想,难道我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一个健康的男人在女人的依偎下,娇喘中,难道不会方寸大乱?会的,健康的男人都会的,而我不会。我深深的内疚,自责爬上心头。罗薇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到分手的时候,我仍然连一丁点真爱都不曾付出过?我想这还是因为武。  

    真的,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不是武,而是这个对我比对她自己还要好的女人。以至于后来,当我提出分手,罗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知道今生今世,她的心里不会再装上别的男人了。  

    当她知道这一切,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但是,当她看完我的这段文字后,我又相信她是能够原谅我的。  

   

                            十一  

   

    秋天的空气是湿润和凉爽的,我步行到武那边去。体育场里人声鼎沸,我想凑上去看个热闹,可是人围得严严实实,我一点儿也看不到里面去。  

    这时,我忽然看到武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且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是当年戏曲学院文学系的王妍。  

    当我看到武和王妍手挽着手,亲密无间地走在莱茵路上,还不停地耳语,一股无名的怒火犹如晴天霹雳,击得我头晕目眩,说不清的一种火辣辣的味道涌上我的喉头和眼眶。  

    我真想上前去将他们撕开,狠狠地给王妍几个耳光。就在我要上前去的时候,我又退了回来。我要是这么做,有什么道理呢?我无法回答自己。那种彻骨的寒冷感在仲秋的季节里浸满了周身。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又如何爬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夜,直至罗薇的电话才把我从哭泣声中拉回来。  

    当她听到我的声音都变哑了,她吃惊地问:“你嗓子怎么了? ”  

    我瞒着她说:“可能有点伤风,不碍事的。”  

    “要不要我来看你?”罗薇关切地问我。  

    我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就挂了机。罗薇一定听到了谢谢的尾间,我的哭泣声又布满了房间。  

    那一幕给我带来的是切肤的痛楚。两三天里,每顿饭在我的咀嚼中毫无味道地咽下,继而又搜肠刮肚地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还有浑身寒意。  

    我觉得自己瘦了,按戏词中所说应该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我顾影自怜,伤感无比,拒绝一切赴约,一切打扰,包括团里那晚已定好的演出,我也借故不去。  

    夜渐渐深了,我踱步到阳台上,凭窗眺望,以缓解心中的郁闷。橙黄迷蒙的灯影里可见树木和建筑物的轮廓。我处在这座喧嚣的城市中,生活轰轰烈烈,众星捧月,好像什么也不缺,但在夜深人静之时,当我一觉从梦中醒来,那种无助的窒息般的孤寂便会阵阵袭来,而且这种要命的孤寂是无法摆脱的,因为它就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并发出低沉忧伤的哀鸣。  

    第二天,看着镜中我那红肿的双眼,我不敢去团里了。打了电话说我病了,团长听我声音都变了,吃了一惊,准备派人来看我,我说我不在家里。其实我在逃避武,逃避现实和打击。电话每天可能要响数十次,后来,我干脆拔掉了电话线。每个早上和晚上,都会不断有敲门声,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好好地思考和反省。  

    我知道我对武的感情在王妍出现的时候应该结束了,想到这儿,我又忍不住地热泪盈眶。  

    人们常说要面对现实,可是我无法正视我的生活和情感。如今,武有了女朋友,我除了能在戏里和武相知相惜外,其余的时间,我还有什么权力去要求武怎么样,还有什么理由要和武在一起呢?  

    我的愁闷无处排遣,我去了离省城不远的寺庙进香。  

    在群山环抱的十里之境,集中了十几座古庙,山谷庙宇林立,在苍松翠柏之间,展现出雕饰极美的殿角飞檐,金瓦红墙,佛塔,牌坊,那高达数 十米 的净瓶塔高高耸立。诵经击乐之声从寺庙中传来,我的心才开始平静下来。      从我跪到佛脚下的那刻起,我再也不想站起来,我多么希望万能的佛主能在冥冥之中为我抚去心中的痛苦。  

    我深深地叩头,如果佛真能看透众生的话,它一定能看到我流血的心和虔诚的祈祷。守望着青铜香炉里的几根檀香,那婀娜的青烟被风撕扯起千丝万缕,抛撒到高高的庙脊之上。  

    我长跪不起,足足有几小时之长。  

    之后,来了一位住持,号称清慧法师。他对我说:“年轻的施主,佛已感觉到你的痛苦了,回去吧。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去吧。”  

    我真想留在这个没有世俗烦恼,没有情感煎熬的清静之地,但我相信我的心是永远也不会静下来的。  

    临走时,我又留恋地回头,我想我会常来拜佛的。  

    三天后,我去团里上班了。走在路上,风卷起了地上的落叶,落叶随风而散。秋风不断地冷冷地吹在我的脸上,我明白我和武的路走到尽头了。他最终选择与他共度一生的是女人,而我又凭什么不让他接近女人呢?我苦笑了一声,素面朝天,泪水缓缓地滑落在脸颊上。  

    是的,我只是武生命历程中的匆匆过客,仅仅是过客。我又记起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沙子是无法彼此粘附的,即使其中的一粒磨碎自己来包容另一粒,最终会被卷进茫茫大海。”  

    我和武不就是命运之河里的两粒细沙吗?永远无法彼此粘附,永远无法走到一起。想好了这一切,我的脚步加快了,我决心改变自己,以新的方式对待武和周围的人。  

    武见到我,关切地问我:“林峰,听说你病了,也不见你说一声,找你,也不知你在哪里?给你打电话,家里又没人接。戏迷们都吵着要看你的戏啊。来了就好,今晚准时开演。”  

    天,武竟然不知道我这几天为什么不来,我的心简直都要碎了,武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我。  

    泪水就要涌出眼眶时,我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我的语气平淡得出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我转身去了练功房。  

    武冲着我的背影笑了笑说:“咱俩之间,还这么客气。”  

    我发誓不再去武的住处,不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如果我不信守自己的诺言,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到后来,才知道誓言真的不可随口而出,这不,我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十二  

   

    我开始频繁地邀请罗薇,并且故意当着武的面与罗薇做亲昵的举动,处处向武展示着我很快乐,我没有受伤。  

    傍晚,我和罗薇走在莱茵路上。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边说边笑。我又给她讲了一个谜语:“男人的裤头,打一地名,就是你们陕西省的。”  

    “我想想,是渭南么?”  

    我笑了,“怎么会是渭南呢?是宝鸡嘛。”  

    罗薇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下流!”  

    我看到武从对面走过来了,我拧了拧罗薇的小脸蛋说:“你好傻啊。”  

    我的这个举动很让罗薇吃惊,更让迎面走来的武吃惊。  

    武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和他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竟然没有理他。武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慢慢地走开,他的脸色瞬间就阴暗了下来,他把头埋得很低,我还嫌不过瘾,又发出了一声大笑。  

    其实我的心里是痛苦的,如果不是罗薇在场,我会跑过去与他逛马路的。   在我的意料之中,武叫我:“林峰,明天我们聚一聚,给你说个事。”  

    我头也没有回,我说:“对不起,明天我有事。”  

    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武低着头慢慢地离去了。我得意地笑了,同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忧悒在潜移默化中生发。  

    你知道吗?尽管我极力躲避武,然而,我还是万分渴盼见到他,想再看到他自信的笑容和帅气的脸孔。我表面上装着幸福快乐,内心却充塞着痛苦和无奈。看到武和王妍的那一幕,我在争风吃醋吗?又凭什么?我扪心自问,连我自己都回答不出这其中的原因。  

    终于,有一天,武把我堵在了下班的楼下。  

    我傲漫地说:“我还有事呢!”  

    “只说一句话行吗?”武边说就拽着我向后花园走去。他扳正我的双肩,说:“你到底咋回事?对我有意见?还是有了女朋友重色轻友?”  

    “是你重色轻友还是我重色轻友?”我狠狠地推开他,武打了个趔趄。  

    他恍然大悟到什么似的,他说:“哦,原来如此,原谅我的马虎大意,没把近来我的事跟你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真的还有事。”我打断了他的话。  

    “反正我们是好兄弟,今天到我那里坐坐。”  

    “我真的有事。”  

    “行还是不行,两字?”武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拉着我向他的住处走去。  

    进了门,王妍就笑着说:“还认识我吗?”  

    我佯装糊涂,说:“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是那次到后台送花的那个人吧?”  

    “林峰,你怎么忘了?《断桥》的唱词还是她写的呢。”  

    我好像绞尽脑汁的样子,好一会儿,我说:“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不起啊。”  

    武说:“你们先聊,我去做饭,今天就在我这里用餐了。”  

    王妍说:“真是想不到啊,想当年你红遍整个戏曲学院时,我就在想究竟是什么能让你那么出神入化,那么炉火纯青?是那些红尘旧事,还是那些红颜薄命的女子让你感悟到了什么?我想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想明白。我还在想为什么女人唱不出来的感觉,你一个大男人就能把握得那么恰到好处呢?”  

    我说:“你可真是过奖了,一个角儿如果没有点真功夫,能叫座吗?”  

    “我还是不明白,剧团里那么多的女旦,她们对女性的把握方面为什么比不上一个男人呢?你可够得上是大师水平了啊。我们临近几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你出色的演技,你怎么能把女人演得那样柔情似水呢?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说:“那只不过是因为有的人少见多怪而已。见了梅大师,你还保不定说人家就是个女儿身呢。你是搞艺术的,这些道理你应该是知道的。”  

    这当儿,我早就开始骂她了,我无法表达出来,就在影碟机上整得乒乓做响。  

    王妍好像有意和我做对,她又换了话题说:“认识武好长时间了,苦于没有机会和他认识。这不,前段时间,刚写了一个新本子,让武看了,武很喜欢。这个戏主要是突出唐太宗的,武说这次还要和你合作呢。”  

    “好事啊,当然要尽力的,就是不知道你这样改了之后,观众是不是认可呢?”  

    王妍好像故意气我似的,又说:“如果不认可,那当年,又是谁在《断桥》上独领风骚呢?”  

    王妍又自顾自地说:“看看武把这屋子装修得多有情调啊,做武的女朋友还真觉得幸福。”  

    我没法再这样听她絮叨下去了,我说下楼去上个厕所,没有给他们打招呼就回家了。我想象不出武的那顿饭是怎么吃下去的,我有了一种复仇后的快感,我笑了。  

    罗薇与我不约而同地站在我的家门口。打开房门,我便躺下了,好像有一只绿豆苍蝇吃进了我的胃里,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爬在床沿上剧烈地呕吐起来。罗薇一边为我擦着嘴上的秽物,一边说:“我看看,我估计你胃上肯定有毛病,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查一查。”  

    我漱了口说:“没事。”  

    她执意要给我查个体,我拗不过她,只好解开上衣,她在我的上腹部按压,果然有些疼的感觉。  

    天已经黑了,武打来了电话,我让罗薇说我出去了,挂了。忽然,我又想起了武过生日那晚,想起了武那摄人的眼神,浓密的络腮胡子,发达的胸际和武身上那特有的雄性体味,我的身体瞬间像涨潮一样鼓起来。  

    我拉过罗薇的手按在我的腹部,接着把她拉进了我的怀里,让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脯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探寻到了她的唇。  

    我慢慢地剥光了她的衣服,她的全部就裸露在我的眼前。天啦,这才是女人啊,白晳的肌肤,柔美的线条,丰满得似乎能溢出水来。如果我有这么美丽的躯体该多好啊……  

    我闭上眼睛疯狂地亲吻着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同时脑海里浮现出武那裸着的上身,平坦的腹肌和劲健的躯体。多年来蓄积在体内的等待和煎熬刹时膨胀起来,血液迅速地涌向我的身下。  

    我将所有的怨恨,思念和焦虑全部发泄在罗薇的身体里,眼前只有武的影子在晃动。一种莫名的快感在我喷射时,强烈地盘踞在我的身体里。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然而事后看着罗薇,觉得一点味儿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回忆的刺激,我坚硬的长驱直入怎么会让罗薇呻吟不止,欲死欲仙呢。  

    事后,我发现罗薇尚是第一次时,真的后悔极了。我打着自己的头,对她说:“我真对不起你。”  

    罗薇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一只手轻轻地盖在我的唇上。  

    她把一生中的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给了我,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娶她,更没有产生娶她的念头。这让罗薇想起定是伤透心,也是恨透我的,而我只能向她致以永远的歉意了,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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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3: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尽管我疏远了武,然而我的想法真的不诚实,是自欺欺人的。自己造成的这种冷淡和有意识地保持距离使我更加痛苦。我的心时刻都系在武的身影和声音上,待他看我时,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我疏远他又怕他从我身边消失,我还在牵挂他。  

    有几次,我给他买好早餐在别人没有发现时放在他的桌子上,然而他从未问过是不是我买的,我的心情是矛盾万分的。最让我欣慰的是我们还得在一起饰演有情无缘的人,这似乎是上苍注定的,注定我只能是武生命历程中一个角色。  

    我给朋友们说过,我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一个死去的人的叙述肯定是语无伦次的,然而我的思维仍然是理性的。死后的我继续在想,我活着的时候,武和我之间的故事到底哪出是真的?哪出是假的?还是所有的故事都是这个世界的捉弄?这些都将成为我对前世无法抛却的缅怀和追忆。  

    我的出现和消失像风一样悄无踪迹。我离开了武他会牵挂我吗?不管他是否牵挂我,还是牵挂那些已随风而逝,由我呈现在舞台上的,一个个楚楚动人的角色,我坚信,我给他留下了无法割舍的记忆。  

    为了一段难以言表的爱,我在舞台上演了一生,梦了一生,等了一生。情有几分,上苍就捉弄我几分,爱有多深,痛的沼泽就陷我多深。每个角色生生死死的轮回,让我刻骨地与一种说不出的痛永远相随。这是痴迷?还是疯狂?我无奈摇头。  

    至死,我都没有给武说过我真实的心里话,在现实生活中,那是无法言喻,难以启齿的。  

    我不知道武有没有感觉到我那颗跳动的心和最真实的感情,这是让死去的我都伤透脑筋的事。  

    多少次,在吟诵戏词的时候,我都融进了我最真的情,流露了所有的心事,我真想对武说戏词中的那些话正是我想跟他说的,然而粗心的他肯定认为那只是剧本。  

    那双在冥冥之中操纵我们心魄的手到底躲藏在哪里?谁能告诉我!  

    我不能失去武,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王妍和武分开。于是我用我的人气,用我已经在大家心目中的好感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我认识王妍所在组上的那个领导张力,他是我的戏迷。那天,我约他出来吃饭,张力异常吃惊。都知道我是绝不轻易赴约的,更别说我花钱请自己的戏迷吃饭了。  

    我对他说:“张哥啊,你觉得这么些年,我在团里怎么样?”  

    张力射向我的眼光特别辣,我避开他那火热的注视,  

    他笑得很爽朗,他说:“很好啊。”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们组上有个叫王妍的吧?”  

    张力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是啊。”  

    我说:“最近,我老听别人说王妍在我后面说什么不好听和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  

    他生气地说:“还有这样的事,我看她肯定是嫉妒你红了呗。别管她,她算个什么。”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张哥啊,你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最烦这类说事弄非的女人了,看到她们,我就觉得不舒复。”  

    张力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说:“这好办,只要是海天的红人不想见的人,我就不让他见。”说着他在我手上摸了摸,我有些反感地把手取回说:“哥,我可是个真正的男人哦。”  

    张力又笑了,说:“和你在一起,说实在的,太激动了,你别怪我啊。”  

    第二天,我就听说王妍去了海天的一个小分团,这件事情所有的人都不知道。  

    后来,我想,这是我这一生做的另外一件错事。也许从接到调令时起,王妍就知道是我干的,否则,没有犯错误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被“下放”?这样一来,王妍就一直在琢磨这事,想尽一切办法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去海天的分团。  

    也许后来她知道了是我干的,可是她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演《祝英台》的那个夜晚,她才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如果当时,我要是宽容大度,不计较她和武的来往,也许那个夜晚,在化妆间里发生的事情,王妍就不会计较,以后的事就更不会发生,包括我的死去。  

   

                            十四  

   

    团里通知我们排练《祝英台》是在王妍调到海天分团的一个月之后。  

    团长说这是中国爱情的经典,这个剧目是团里一直想带到国外去的,要慎重。而且,省上验收合格后,将有出国演出的机会。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觉得睛空万里。  

    我苦苦追求的艺术终于有走出国门的时候了。编剧根据我的特点,特别地变更音调,让我在舞台上毫示费力地唱出那种肝肠俱断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异常重要。有了这种感觉,我可以在舞台上真正地做到身心分家,可以灵魂出窍,才能精灵般地传出特别的神韵。这种感觉滋润了我整个的生命,也倾倒了数不清的戏迷。  

    连续一个月的排练,《祝英台》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团里非常重视这次演出,包括化妆师、乐师、以及编剧,阵容非常强大的。据说新请的化妆师能将六十岁的老太婆化妆成妙龄女郎。团里还从国内请到了一流的乐师对即将出炉的《祝英台》加工润色,以期能在国际上获大奖。  

    我要将这若即若离的虚幻情感带到每一个国度去,让所有的人从我动情的眼神里,凄切的唱腔中,体会出我对武的真情,品味我毕生为之奋斗的戏曲表演艺术。  

    省内的演出按预期时间举行。  

    我所扮的祝英台需要不断地换妆,累得那个老头子够呛。他要按剧情的发展为我上不同的胭脂和头饰。  

    台下仍是万头攒动,掌声雷鸣。你还不知道,听团里人说,在我上演《祝英台的时候,台下有百分之八十的观众都是我的戏迷,其中部分还是从外省专程赶来看我演出的。  

    演到第三幕《相认》时,化妆师要把我从男人再度化作女人,他对我的妆容又做着整理。  

    当他为我定好了妆,我惊呆了。扮上男妆的我俊俏端庄,扮上女妆后又是这样的楚楚动人,我实在不敢相信镜中的祝英台就是我。  

    还是和无数次演出时一样的梳大头,贴片子,一样的吊眉和勾唇,但是镜中的我的确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些硬头面虽未全部用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里向外渗透的灵动,这种灵动像潮水一样泛滥。这高级化妆师果然名不虚传。  

    定妆后,师傅就出去看我们演出了,武推开门,进来后对我说:“还有五分钟我们上场。”  

    突然,武痴痴地望着我,只有在戏里才会有的摄人魂魄的眼神再次和我碰撞了。  

    他慢慢走上前来,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直勾勾地望着我,那眼神似乎穿透了我的脑海直看到我的五脏六腑。他对着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是你吗?林峰。这才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啊。看啊,秀目轻锁,粉颊含羞,玉颈低垂,怎么会是你呢?”  

    武忘情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武那长满胡须的下巴贴在了我的后颈上,温暖的气息扑到我的肌肤上。我那么近,那么清楚地看到了武微启的双唇和颊上的汗孔。所有以前下定的决心和心中的哀伤在武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和那张熟悉的脸孔逼近下迅速化为乌有。  

    整个的我不能呼吸的那种僵滞和颤栗,像触了电一样的,一动也不能动。就在他紧紧拥着我,他的唇离我仅有数毫米之遥时,我的心跳得厉害,像要跃出胸口。我想象着后面的情节,害怕而又急切希望的那种感觉。一种慌乱闪现在我飘乎不定的双眼里。  

    门被推开了。  

    王妍那骇然的,惊愕的眼神射向了伏在武肩上的我。那锐利的眼神带有一把厌恶的利剑直直地刺向我的胸口。她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跑了。  

    武仍然紧紧地搂着我,一点松开的念头都没有。我轻轻地推开武,慢慢地跌坐在椅子上,无力的双手支撑起我低垂的头。武根本就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直至我的眼里一片暗淡时,武才回到了现实中来。  

    一股苦涩的东西在我的胸腔内挥发开,就像幼年时种下的那枚青涩的苦果成熟后榨开了里面的汁液,由里到外都是苦的。我知道这是老天的安排,老天只安排我成为武的角色,其它的,什么也没有,这是宿命。  

    我内心苦水四溢地演完了最后几场戏,我发现武完全进入了角色里。他那摄人的眼神,他在戏里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动容和温和,他在这场戏里完完全全的迷醉了,我知道那是因为上场前,他看到了虚幻的我。可是他却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什么。  

    演出虽然获得了空前成功,省领导也验收过关,然而一种不安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直觉告诉我,我和武的路走到头了,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天。  

    后来,我与武之间就出现了隔膜。这种隔膜是无形的,并且在不断加深,逐渐成为无法逾越的屏障。当时,我都弄不清产生隔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后来听到了风言浪语,我才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王妍传出去的。不过人们传出来的可比那天的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  

    其实仅仅就是拥抱和对视,在扮上戏妆之后,也算不上什么出格之举,在舞台上也是司空见惯的,在特定的环境里,因为我的角色,在别人看来,竟是恶俗不堪。  

    我不需要对此事做任何解释,我的解释在当时也许更会引起非议,然而我清楚,一个经著名化妆师描化的倾国倾城的古典美女,不管我性别如何,就我自己看着镜中的自己,都感到了逼人的艳丽,更何况和我朝夕相处,在舞台上饰演有情人的武呢?  

    我是真心实意的依恋武,可那天又确实是他的情不自禁,好象一切都是我的错。无论武怎么怪我,怨恨我,我都不在乎,我心甘情愿接受这种注定。我不能给武解释,而武也始终没有给过我解释的机会。  

    死去的我,也将不会在意人们怎么说,我只想给你们说说我的真心话。就算我对武有什么想法,我只会把这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埋在心之低谷,不会表达出来,哪怕这种感情永远腐烂在我的心里。唯有演戏时,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冲破一切藩篱呼喊出来。  

    所以,直到我死了,武也无法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也可能认为我仅仅是他的黄金搭档,同时也算是同学朋友,而我将整个的生命都依附在他身上,这巨大的心理负荷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十五  

   

    团长找武谈了话,团长义正严辞地指着他说:“你说你孙武啊,你怎么可以公然在化妆间里淫亵林峰。化妆后的林峰是美丽的,但他是个男人!你,难道还缺女人吗?简直太丢人了。”  

    “是的,我就是淫亵林峰了,你又能怎么样?就是因为他的美丽,我才会情不自禁。就是在舞台上,我仍然可以抱着他,而且是给几千人看,两个男人在一起拥抱有什么丢人的?追究这些简直是无聊透顶。”  

    团长气得额上青筋暴露。他厉声喝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把我们这个团放在眼里,你现在红了,可是你也臭了!你还承认了,还口口声声说情不自禁。这个世界上女人多得是,小姐遍地有,何苦来着,早知你有这样的性倾向,当初来团时,我就不要你,现在,你听听,听听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  

    “谁都知道我和林峰上学时就是同学,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事非,难道你不知道?团里正儿八经乱搞男女关系的你不管,你管到我们头上了?什么破剧团,破团长!够了,我也不演这破戏了,简直让人受不了!”武疯了似的说了这一番话后摔门而出。  

    这是我后来听保卫科的人说的,他说当时武那架式可能会和团长打起来的,他们及时干预了那场事故的发生。他们说团长其实早就看不惯武,想把他涮了,刚好这件事碰了钉子,其实也不全是因我们那小小的举动。  

    我才想起自从他进了海天,连团长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团长家属过寿,他从没去过,见了团长也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团长嫉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武,他在几年间里得罪团长的点点滴滴,团长这次借机统统地发泄了出来。  

    事发后,团里领导找我谈话,我一言不发。我怎能说是武主动拥抱我的呢,我更不想说我就希望他这么做。而且临谈话的时候,舞台总监已经嘱咐我,到时候谈话时就说那是纯属子虚乌有,那是在幕后对台词。可是想起武当时拥抱着我,与我对视,那凝滞的思维几乎无法形容的感觉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它至今仍存留在我的体内,那是一种掺杂着痛苦也掺杂着幸福的感受,我怎能违心地说那是对台词?那分明是武动了真情啊。所以,谈话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因为我不能欺骗我的心。  

    团长后来对武说:“林峰已经提供了这几年来,你多次对他产生不正当行为的事例……碍于面子,他也忍了这么多年。我们团里不能再出现这种恶心的事,也不能再要这样的人……”最后,武被开除了。  

    然而,团长对武说的那一切,我都不知道,那些话根本不是出自我的口。那天的我是沉默无言的,然而武竟然认为那些话真的是我说的,他信了,才会离我而去,给我留下了永远的内疚和伤痛。如果那天我在场,绝对会给那卑鄙的团长几个耳光,可是直到我死前,才知道武为什么疏远了我。  

    武和我相处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会相信团长说的那些话呢。我对他那么好,他对我那么关心,就是所有的罪责和灾难统统降临到我头上,我也不会说他的半个不字。那分明是团长想借机整他,而他却蒙在鼓里。直到现在,说不定武仍然在怪我,怨我。天,我有什么错,我对他那么深的感情难道都有错吗?  

    你们看见了吗?武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行走在莱茵路上。他两手斜插在裤兜,没有回头。  

    尽管他听不到我叙述,我还是想把和他的故事讲下去,哪怕别人讨厌恶心我的故事,我都不在乎。其实在给你们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就想,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必须拽着游丝一般的气息给你们讲完。如果人们仍然不理解我的心,我在另一个世界里将不会安宁。然而,我相信,我真情剖白的故事,总有人会理解,理解我的哪怕是仅仅一人,他会说给武听的。不在乎武的理解或原谅,我只是不愿让团长给我们造成的伤害和误会永远地留在武的心头。在天堂里,如果看到武不高兴,我会痛苦死的。看吧,角色给我带来了荣耀,也给我带来了更多的不幸和悲哀。  

    是啊,只有爱过了,梦过了,才知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等是白等,念是空念,梦是痴梦。转念间,窦娥悲泣六月飞雪,孟姜女哭倒八百里长城,虞姬拔剑永别霸王,英台化蝶与山伯来世牵手。伤心一幕又一幕在记忆中交叠,尘缘灰飞烟灭。正是满目山河空空鸣,落红缤纷声声泣,到头来,却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聚。  

    那天,当团长告诉我武已经自动离开了海天剧团,《祝英台》让B档和我上,不能耽误出国演出。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简直就如五雷轰顶。我的心口剧烈地疼痛,恶心感和寒颤立即从我的内部喷涌出来,我看见胸前那团殷红的血,随即眼前一片漆黑,在眩晕中,我觉得楼顶和地板倒置了……  

    我因十二指肠球部溃疡住进了省军区医院。  

    医生告诉我,我的肠溃疡可能系长期精神紧张导致。他嘱咐我,必须保持情绪松驰,病情才会恢复快,才不会耽误出国演出。  

    出国演出?演什么呢?没有了武,还能演出什么真情实感?看着药架上的液体点滴进入我的血管,泪水涨满了双眼。我知道倘若没有武支撑我戏曲及人生的另一半,我就会颓废如同僵尸,没有武和我搭戏,还谈何艺术,谈何演出!因为武,我的戏在艺术领域里才会有辉煌的时刻,这是真情赋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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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3:5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躺在病床上,我多么希望武来看看我,把我扶起来,给我喂那一勺勺苦涩的中药,多么渴盼他能伏在我的床边,与我共同怀念那年冬天发生的所有故事,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流淌下来。  

    我多么想见见武,哪怕看他一眼,我就会放心的,可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十天,只有武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恍惚而过。我不断地问自己,武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怕失去他,我希望事情会是好结果,我想他可能有事,也有可能回老家了,我用一切理由为他搪塞。  

    团长每天都要来看望我,询问我及医生,我病情的恢复情况,他不断地微笑着对我说:“林峰啊,团里对你没有什么看法,都希望你赶快康复,好为咱们团里争光。依你的演艺水平,说不定能在国际上抱个大奖回来呢。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们为你配备的搭档近日在没命地排练哇。戏迷们都嚷着要看你的戏,我们都着急啊。”  

    其实我心里清楚,自从我和武上演了《魂断马嵬坡》之后,我一直就是团里的台柱。有我出演的时候,场场都是暴满的,有时票房甚至增加站票,所以,我知道团长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他在利用我,利用我承受巨大压力的身心,为他拼命地在舞台上消耗我的青春,去填满他的腰包。  

    王妍给团长打的小报告,原本是想对付我,让团长涮掉我。她却不会想到团长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根本不会计较我的过失。我随时请假都可以,只要不耽误演出,这是团长早就给我说过的。然而这个小报告却把灾难降给了武。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觉和眼力。  

    后来,王妍和武的感情走到了哪一步,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如果不是王妍的出现,武肯定不会被剧团开除的。我为失去武而悲痛万分,我为失去了这么好的黄金搭档而孤寞。  

    没有武充当唐玄宗、吕布、梁山伯,就不会有逼真的杨贵妃、貂婵、祝英台。失去了武也就失去了我的角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应该是王妍,注定她是我这辈子的克星。我恨透了她,她自讨苦吃,她以为武会和她共度一生,其实,到头来,武身边什么角色也没有了,这更让我痛心。我化作一阵风,一阵雨,一片阳光洒在他单薄的身影里,穿透了他的心,我痛苦极了,因为武的形影相吊,因为武的茕茕孑立。  

    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又一次清楚地知道,做为当年观看我演出的人们,他们有的就不是在欣赏艺术,他们欣赏的是一个男人如何在舞台上变成一个女人,与另一个男人饰演着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当时,许多人都觉得好奇,我的心态公布于众,除了笑骂与恶心,还有什么?但我真的希望他们笑骂之余,了解一下我的死因和我的童年。  

    一个艺术家,一个角色,一生追求的艺术被他们如此蹂躏,这是艺术的悲哀,也是一个男旦最大的不幸和悲哀。难怪我母亲在我要去戏曲学院的时候说:“峰儿,你不知道吧,唱戏不唱旦,更何况如今这年代……”  

    面对后来发生的一切,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知道我的心在流血,那种被钝器分离的痛楚一点点地扩散开来,我为艺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十七  

   

    终于盼到出院的那天,我搭车来到莱茵路,一下车就看到了莱茵路上的香樟树叶子全红了。我知道香樟树叶变红就是叶子凋零的时候,给人最美的一瞬。我无暇顾及这美丽的街景,向武居住的地方奔跑而去。  

    上了楼,我使劲地敲门,直到敲的手指都痛了,才知道武不在。  

    我又折身回剧团,传达室的老人告诉我,戏迷送来的鲜花都摆满了,让我拿回去。  

    我说:“你见孙武了吗?”  

    传达室的老头说:“孙武早在十多前就离开了剧团,你不知道吗?”  

    我茫然摇摇头,又沮丧地回到我的住处。  

    我担心武会来找我,我仔细地看着门前的垃圾及拉手上,门缝底下,我都想找到他给我留下的纸条或者什么的,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木然地躺在床上,心里焦躁难耐。我不断地重复拨着武的电话号码,电话那端的忙音刺激了我的耳膜。武会去哪儿呢?  

    我突然像皮球似的泄了气,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败涂地。我茫然看着桌上的那些小玩意儿,工艺品,浑身精疲力竭,不知所措。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油然而起,死死地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淡淡的奇南香味飘过来,一点点地浸润着我的身体,我从头到脚全都凉透了。  

    透过窗帘缝隙,我看到沮丧的月光下墙上的镜子里反衬出我的脸,脸上淌满了孤独而绝望的泪珠。我用颤抖的手拿起罗薇送我的礼物,有如泉涌的泪水,和着抑制不住的哭泣,潺潺地流淌到那些花瓣上,轻轻与之混成一片。  

    整夜,我的大脑陀螺般地转个不停。我彻夜难眠,脑海里反复回旋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武为什么会离开剧团?他和我一样都是吃艺术饭的,不知道失去舞台艺术,他还会选择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件事武和团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又忽然离开了剧团呢?更何况他连声招呼都没有给我打。依我们原来相处的关系,他无论去哪儿,绝对会提前给我说,或者打个电话,留个便条什么的。可我住院十多天了,武怎么连一点音信都没有呢?看着带雕饰的天花板,我没有丝毫睡意。  

    天已经亮了,我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戏里的唱词在混沌的思绪里异常清晰:  

   

       怨不能,恨不成,空对盏长明灯;坐不安,睡不宁,独倚扇旧画屏;  

       到头来,灯儿也不明,梦儿也不成……  

   

    天一亮,我就拨武的电话,通了。  

    “武,我是林峰,我要见你,我有事要问你!”我急切地问。  

    对方没有说话,只听见空旷的房间传来的杂音。我的心跳加速起来,直觉告诉我武在屋里。  

    “武请你跟我说话,我找你很久了!”我更加迫不急待。  

    “什么事?”武的语气异常陌生。  

    我委屈极了,我辛辛苦苦地找他,还未完全康复就跑出来找他,等来得就是这样的态度。我忍住内心的痛苦说:“武,听说你离开剧团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的要出国演出吗?那天的事,团长不是不追究了吗?”  

    我听到电话那端的武停顿了一下,说:“这得问你呀,如今你是团里的台柱,不愁没人陪你出国。”他的语气仍然平淡得出奇。  

    “问我什么?我有什么错?你现在等我,我当面给你说!”我大声吼着。  

    “免了吧。”武挂了电话。  

    我愤怒地将电话摔到沙发上,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流出。伤心无奈布满我的心头。我无法承受武的这种态度,我真的受不了。他以前不是这样对待我的,他那么关心我,每当我有什么困难和苦楚,他都会为我排忧解难。才十多天,武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必须找到他,当面跟他说清楚这一切。  

   

                         十八  

   

    站在他的门口,我使劲地敲门,他没有开,我知道他在家里,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等,从早上一直等到了下午。  

    周围静静的,这幢小楼的右侧正对着证券公司,门口那青藤缠绕的松柏,其中一棵松柏已经倒了,可青藤依然紧紧地绕在松柏的枝头。我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饿,我只想见到武。如果是我的错,让我死于非命我也不在乎,而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是武看出了我的本质了吗?我又否定自己,平常我是那么稳重和老成,更何况他也比较粗心,不会的,那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直至天色渐暗时,武拉开了那扇门。  

    那久违的面孔慢慢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将多年的感情全部汇聚在无奈的乞求的目光中,然而武的表情证明我所有的渴求都将面临着严重的威胁。  

    他堵在门漠然看着我。  

    “武!”我失去理智地摇晃着他的双肩。“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武木然站在那里,像一座山,一动都不动。  

    “武,我做错了什么?我哪儿对不住你了,你说出来啊,我给你赔礼道歉也行啊。你不要这样子,我受不了。”  

    “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呢。都怪我,我给你带来了名誉损失,我该向你道歉!”武转身进了屋。  

    我跟着他,说:“那天真的不怪你,就算你有错,我真的不在乎,管他们说什么,只要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吗?我去给团长说情,我们还要出国演出呢!”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将来肯定大有发展,这我一直相信。”武看着远处,轻轻地说:“你去吧!”说完,他别过身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悚然而惊:“武,你让,你让我走?”我一下子扑在他的脚下,泪水滚落了一地。我的人格和尊严在他的面前不堪一击。  

    “武,你不要离开我,我们曾经那么好,你别让我走!”泪水流到我的嘴角是咸涩的。  

    武离开我,背朝着窗子,坐在我背面的凳子上。武那沉郁平静的样子让我伤心委屈极了。我低下头,看到我汹涌而至的泪水像珍珠一样溅落到地板上。我的泪水永远也无法挽回残局,我们永远也无法在一起饰演有情人了,我们的缘份到此结束了。  

    我多想再次挽着武的手走过大街小巷,走过大排档,绿草坪,吃那种欧式风味的麦当劳。我多想让他在戏里拥着我,捧着我的脸与我对视,让我伏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的心那么踏实,然而永远也不可能了,也没有任何一次机会了。泪水浸湿了我的睫毛,顺着腮边滑落。  

    武的眼睛湿润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短暂地时间里变得这样无情无义。他不安地转过头看着窗外的世界。  

    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最后一次看到了武完美的侧面,那隆起的高鼻梁,浓密的胡须。他的双手对握着,深灰色的衬衫和领带越是衬托出他的冷若冰霜。  

    我看到了他的一切。在戏里,我可以毫无掩饰地把那些唱词字字句句地说给他听,我可以没有丝毫畏惧地仰视着他,用手触摸他湿润的唇,长满胡须的脸。我可以感觉他的气息呼到我脸上的温和与厚重。而如今,我却与他真正的永别了。  

    泪水洗不尽我的伤心伤怀,泪水也改变不了这既定的事实。我曾经和这张脸凝视过多少次,而现在,我们离的这样近,却似隔了天涯般的遥远。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角色给武带来的损失。  

    武慢慢地伸出手,把伏在地上的我拉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了。  

    泪水疯狂地涌到我的腮边,我踉跄地跟在他的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武,你听我说,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  

    武没有回头,只有我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空洞地回荡。  

    我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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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4: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在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我的眼睛就失去看见这个世界的能力了。但我仍然希望武能从我们的故事中走出来,寻找他真正的归宿,而且希望他过得平淡而又幸福。如果他仍然沉浸在那段虚拟的戏中,那我该永远沉默,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带来的。  

    听完故事的朋友,如果你能在莱茵路上见到孙武,拜托你一定告诉他,我想他。我在那个遥远而又异常安静的地方等着他,直到等到他为止。你们见了他,一定告诉他这是个误会,希望他不要再怪我怨恨我了。如果你们能帮我捎去一些祝福的话,我向你致以谢意。  

    我用我的生命换取他对我的理解,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他祈祷。是的,我的真心真意,我的执著不变的感情没有错,我认为。错在我的母亲,我的家庭,那极其荒唐的教育方式和无父爱的十四年毁了我为之奋斗的一生。  

    也许我的父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唯一的儿子已经到另一个国度去了,但愿他们能看到此文,能意识到他们错误的教育方式对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影响是如此之大,但这不能否认我曾经是个大角儿的事实。尽管在武离开剧团及我死后,关于我们的谣言会铺天盖地地涌来,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希望他们知道一个事物的好与坏,请关注它的环境,正如青松栽在盆中,水仙栽在岩石上,会有参天青松和娇艳水仙吗?  

    没有武支撑的日子是难捱的,我砸碎了桌子上所有的那些雨花石、红豆、韩国艺术品和宋朝陶罐。  

    我点燃了最后三根奇南香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呢?掌声,鲜花,包括我的生命都远不如武在我心中重要。  

    我终于走过了鲜花和荆棘铺成的大道,走向坦途,但我却与死亡同行,除了对武的牵挂,别无他求。  

    武,你在哪里?听见我在呼唤你吗?我想给你说说生前没来得及给你说的话,我在天堂等你,好吗?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对自己短暂一生的怀念。除了我自己能怀念自己,还会有谁来牵挂我呢?  

    我的灵魂丝丝缕缕浮荡在天国之中时,才又一次深深地明白,一个角儿健全的心态比他俊美的脸庞,出色的演技更重要。但是,太迟了。  

    请不要说我的情感是荒唐的,毕竟我只生存了短暂的二十四个春秋,而且大半辈子都在演戏,一辈子都是角色。我为角色,为了那种永远也无法在一起的感情,将生命都给了这个世界。                     

摘自陈禹朋著小说集《黑玫瑰》2003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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