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慢慢散开,几十个白点在莹莹草甸上清晰起来。我们终于看清楚,那是一群羚牛,约莫三十来只,在我们下方二十米处休憩觅食嬉戏。那一刻,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腿开始打颤,眼睛四处搜索,寻找可以隐身的石头或可以攀爬的大树。 药子梁“羚牛村”,带给我最初的真实感受就是这样! 和光头山一样,药子梁也是我最想光顾的地方。药子梁顶是高山草甸,羚牛活动时极易看到;光头山树多而大,牛儿隐身其中,不好发现。它是秦岭里一座普通不过的山,海拔两千四百多米,与周至、宁陕相邻,盛产手掌参、贝母等名贵中药材得名。因了崇山峻岭阻隔、生态保存完整,成为秦岭羚牛分布最密集的地区。每年六至九月,羚牛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一起,奏起爱的凯歌。与羚牛为邻的,有林麝、金雕、金丝猴、苏门羚、血雉、野猪、黄麂。向导说,药子梁一带早年发现过金钱豹。 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揭开药子梁那灵性而神秘的面纱。英国BBC、央视高清频道、央视“百科探秘”、中国旅游卫视、奚志农“野性中国”团队、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裴竟德等传媒、摄影机构和个人前来拍摄,记录羚牛决斗、哺乳、迁徙、交配、觅食等珍贵镜头。 我们去的时候是七月,登临山顶,天空湛蓝,群山苍茫,重峦叠嶂,草甸旷美密实,各色野花点缀于绿草之间,秦岭箭竹平铺,碧绿晶莹,冷杉挺拔如铁甲卫士列队肃立。奇形怪状的山岩形态各具,极其逼真,石质百兽园带来视觉的极大冲击:乌龟漫步,雄鹰敛翅,骆驼静卧,骏马奔腾,猴子欲跃,青蛙蹲伏,刀剑出刃,老僧打坐。岩石皆天然堆积而成,灰白杂色,大小不一,上生苔藓杂草,恰似它们的纵横纹路、茸茸羽毛、沧桑皮肤。 闻到羚牛的腥膻味,向导提醒我们小心,羚牛抵人哩,撞上它可不是好玩的。他说,前几年保护区一个小伙子陪个外国人考察,闯进羚牛群。一头大公牛冲来,吓得那个外国人昏倒在地,小伙子本想撒腿跑的,地上那高鼻子洋人唤醒了他的使命感。旁边地上有个朽木棒,情急之中,他抡起木棒,一下子打在牛头上,羚牛疼得大吼一声,转身而逃。木棒打断了,他也跌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外国人为答谢救命之恩,给了他好几百美元。 头皮一阵阵发麻,后背一阵阵发冷,总怕与羚牛狭路相逢。好家伙,几百公斤重的庞然大物,还有那尖锐的犄角,轻轻顶一下,怎么招架得了。“羚牛并不可怕,熟悉其习性的人,能判断出是否有进攻性。”向导说。羚牛平日里性情温和,发起怒来,茶缸粗的树也能轻易撞断。观察野生动物,特别是像羚牛这样的庞然大物需要耐心、勇气和智慧。受伤的、患病的、带仔的、“独牛”最易伤人,碰见要及时躲避。羚牛受伤患病体质下降,无力向高山攀爬,取食困难而性格暴躁,易受刺激。母牛护仔,对人攻击性强。“独牛”警惕性高,胆子很小,稍有动静撒腿就跑。 羚牛也怕人,健康的、带仔的甚至群牛遇见人,往往会迅速逃离,或抬高头部,鼓鼻吹气,向人示威,然后走走停停,不把它们逼急不会轻易攻击。要尽可能避免与羚牛相遇,行走在山路上,要走走看看,注意听听周围动静,一旦发现主动让道。若是狭路相逢避让不及,千万不要慌,停止做任何动作,静静观察,等到它放松警惕后赶紧离开。若是羚牛突然冲过来,要果断判断其动向,迅速朝左右方向闪开,或爬上树,或绕大树兜圈子,羚牛并不善拐弯,躲过去就没事了。羚牛忌红,不能穿红衣服,否则会遭其进攻。向导说,他带的游客多次与羚牛狭路相逢,最近时只有两三米,相机的快门声将这些庞然大物吓得落荒而逃,更多的时候却是给它让路。 羚牛,我只是在西安动物园见过,也很健壮,却失去野性的强健与威武,站在人工堆砌的小土山上,木呆呆地,没一点霸气傲气。而今,站在药子梁顶,亲眼目睹大自然的娇子——羚牛,内心那种真实、新鲜、震撼、惊惧,是动物园里体验不到的。 它们成大群地活动于山脊两侧,山坡上的草丛被踏平,土皮被踩翻,灌木丛树叶被大量采食,到处是啃食过的新鲜树叶痕迹、新鲜粪球、新鲜牛道、蹭树后留下的带有异味的油迹毛发。羚牛块头庞大,喜欢在陡峭的山崖上活动,看似笨重却十分灵巧。 羚牛的美在于雄壮傲气,结实的肌肉撑顶着金色毛皮,勾勒出清晰线条,一对大扭角是身份与地位的向征。体形粗壮如牛,四肢健壮有力,性情粗暴像牛,颌下有长须,头小尾短,又像羚羊。其角粗而较长,角形甚为奇特,由头骨之顶部骨质隆起部长出,先向上升起,突然翻转,复向外侧伸展,然后向后弯转,近尖端处又向内弯入,呈扭曲状,故称扭角羚。 峡谷的云气一股股升上来,被风裁成了一条一条丝带,缠绕在山间,温婉妩媚却又清纯可人。风把山脊的云吹开后,一个个白点露出来了,那是一群羚牛。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机警的牛群立刻躲到树丛背后。又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雾弥漫了整个山梁。我们迅速伪装好,等候了半个多小时,大雾依然没有散去的迹象,准备撤离时,隐隐约约发现羚牛从树丛后走出来。十几分钟后,一大群羚牛出现在眼前。 我们环顾四周,一共六十只,内中三只大公牛毛色格外黄亮,体格非常大,个个有三百多公斤。一只棕黄色显出老态,始终处在群边缘,偶尔向群内张望一眼;另一只毛色金黄,也处于群边缘,来回不停走动,时不时闹腾出点动静,却不敢深入牛群;第三只处于牛群中央,不停地追逐母牛,嗅着母羚牛后臀讨得欢心,不断爬胯,忘情地享受鱼水之欢。向导说,处于群中央的是现头牛,呈现老态的是被现头牛打败的原头牛,不停走动的那只是有意问鼎的挑战者,胜败只有通过真正的较量才见分晓。 四只幼仔紧跟在一只母牛身边,在母亲身旁或腹下钻来钻去,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羚牛每年二月前后产仔,每胎一仔。羚牛群分工明确,像这样照顾四只幼仔的母羚牛,同时担当着“阿姨”角色,也就是在帮助别的母羚牛照看孩子。我们发现,公羚牛和母羚牛都宠着它们的宝宝。觅食和栖息时,幼仔总是处在母羚牛围成的圆圈中央,保证不受天敌侵犯。母羚牛深情地哺乳宝宝,轻轻舔着宝宝额头。淘气的宝宝在草地上打滚,“哞哞”呼唤着母亲。 它们一边吃草,一边向树丛中慢慢移动。有几只在悬崖边啃树叶,陡峭的石山上,也是健步如飞。 远处的高山草甸上散乱地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白点,像无边飘浮的鱼鳞状絮云。向导肯定地说,那是一群羚牛,在休息呢。匆忙赶到草甸边缘,借着茂密的竹林,我们仔细观察。 一群三十多只羚牛卧在草甸的绿草野花间休息,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四肢伏地而坐,牛角向外,幼羚牛和母羚牛被围在中央,几只“警卫”站在高处放哨,警惕地四处张望。那只“哨牛”体格强壮,威风凛凛,全身披着金黄色长毛。一只不足两尺长的幼仔不知不觉跑到我们身边,睁着稚气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如同家养的牛犊,十分招人喜爱,犄角还没长出来,全身呈灰褐色,有黑色条纹。突然前边竹林一阵哗哗乱响,一群羚牛和我们迎头相遇。向导招呼我们躲到大石头后面,一动不动。领头的大公牛发现了我们,冲我们不停地蹬蹄子、喷气,两把匕首一样的大角撞得竹林哗哗乱响。过了一会,见没有危险,它才拐过身横冲直撞地走了。 每年六七月是羚牛的繁殖盛期,成年的雄性羚牛与进入生育期的母羚牛无忧无虑地追求爱情。大的群体具有更高的安全感,多个族群混合在一起,有更多机会选择最佳配偶,增加基因交流,减少近亲繁殖。雄性羚牛为了爱情,要经过一场殊死搏斗,获胜者才能享受爱情的甜蜜。被打败的羚牛离开这个大家庭,独自游荡,寻找其它羚牛群,参加新的爱情竞争。我们多次见到雄性羚牛沿着山脊走来走去。向导说,它们爱情失意,成了光棍汉。 雄牛们为争夺交配权发生争斗,致命而凶猛,直到对方溃逃为止。一群由二十五只羚牛组成的牛群草地上聚集。爱情是自私的,也是排他的。两只成年雄性羚牛开始大打出手,喘着粗气在草地上绕圈子。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一只雄性羚牛向另一只发起攻击,巨大的碰撞声让人心颤。相持在十米开外,突然一起相向奔来,头那么低着,脊梁拱起,“砰——”头与头相撞,声音沉闷。另一方显然已做好准备,就在牛角接近时瞬间发力,顶住了对方强大压力。然后又以极快的动作掉头跑开,回到原处,再突然冲上来,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如此分开,相撞,相撞,分开,如古时战场上的大将搏杀,来来回回四五十个回合,难见胜负。 最后一次相撞,再没有马上分开,互相推着,一个将一个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着又将这一个呼呼呼往右推了五六米,八条腿几乎没有打弯,就那么如铁打的棍子撑着,地上犁出了深深的一道渠儿。难分高低,搏斗激烈残酷,用角猛撞,用角尖刺、挑,彼此把对方推上去又推下来,整整持续了个把小时。取胜的关键变成了身体重量的比拼,身体略显瘦小的那头,被对方撞出六米多远,碰在一棵大树上痛得直吼,最后败下阵来。获胜者,发出得意的吼叫……七个多月后,牛群就会迎来一个新的生命。 看见公牛格斗的第二天,我们整理行装准备下山。走了不久,前面传来“砰砰”的声音,禁不住好奇轻手轻脚过去。草甸上有个牛群,约摸三十来只,里面有七只小仔,就像离开屋子的孩子,欢呼跳跃,撒欢奔跑,互相追逐,抵来抵去的。两只不足一岁的小牛玩得欢,互相以头相撞,接触后发出“砰”的一声,立即后退撤开:它们是在为生存“热身”呢。牛犊全身披着咖啡色绒毛,四肢、背线及吻部棕黑色,小角还未长出,长角的地方生着两簇长毛,活泼调皮,憨厚可爱。 这时刮起了大风,山间回荡着洪水奔涌的涛声。恰巧处在上风向,哨牛嗅到我们的气味,耳壳不断颤动,鼻子不停伸缩。相距十米左右,这些动作,我们看得清晰。哨牛上下唇连续嗒响,打了一个响鼻,撒腿就跑。羚牛们听到响声,相跟着奔跑,很快形成雄性头牛开道、雌性成体压尾、中间夹着小犊的队伍,不一会儿,消失在密林。 那两只小牛停止玩耍,也撒腿跑。一只却不慎把左后腿卡进石缝,左扭右抽出不来。大森林里危机四伏,凶猛的豹子、豺时时窥视着,准备吞噬一切可作美味的弱者,小牛犊是它们猎取的佳肴美味。我们看得焦急,听不见羚牛的声音,以为牛群走远了,一个驴友冲过去,准备帮小家伙一把。哪知已经跑远的几只牛折回来,向他猛冲怒吼。 他掉头朝林子奔来,爬上棵冷杉,羚牛追到树下。一紧张从树上溜下来,掉头而去的羚牛又窜回来,他又爬上另一棵树。羚牛最怕豺狗,于是我们齐声学狗叫,它们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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