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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李汉荣散文《时光简史·槐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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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8 10:29: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小的时候,老家门前的这棵槐树也还小,比我高不了多少,我把它当作我的哥哥。

     虽然我有哥哥,但不大像哥哥,到底为什么觉得他不像哥哥,我说不太清楚,当时的感觉是他在我心里引不起温暖亲切和可以依靠的感觉,当然,他也小,他可能也在心里盼望温暖亲切和可以依靠的感觉,我不能责怪和埋怨他。我想,我作为弟弟,算是有哥哥的人,心里尚且空落,他这当哥哥的,尤其是当大哥的,他把这“哥”都当到顶了,前面再没有一个可以被他称为哥哥的人了,也许他还在心里埋怨:我为什么是他的弟弟,而不是他的哥哥呢?他又能指望依靠谁呢?我就没有理由怪他了,反而对他这个没有哥哥的人产生了同情。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寂寞和寒冷,我想,世上应该有更好一些的哥哥的吧。

     但是,哥哥是不能随便得到的,不是想有什么样的哥哥就有什么样的哥哥,也不能在人群里喜欢上了一个好哥哥样子的人就把人家当作你的哥哥,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当你的哥哥。

     一个没有哥哥的人,是孤单的;有了哥哥却如同没有哥哥似的,是更孤单的。因为没有哥哥你还可以想象,假如有了哥哥可能会是一个很好的好哥哥吧;有了哥哥而哥哥不怎么样,你连对好哥哥的想象都不会有了。

     就这样,我爱上了门前这棵槐树,我把他当作我的好哥哥。

     他的个子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就想,他该比我大一岁吧,就算大两岁吧,大两岁就比我懂事,比我有主见,比我会关心人,也自然就会关心我。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好哥哥。

     早上起来,我首先跑到槐树跟前,站直身子,与我的好哥哥比个子,看谁长得快,我自然是比不上槐哥的,过了两天,它又比我高出半篦片了。但我不嫉妒他,哥哥嘛,就应该比弟弟高。槐树呢,一点也没有高我一头的得意忘形,他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说,别急,有苗不愁长。

     放学回家,我就把书包挂在槐树的一根粗枝丫上,那时书包不重,里面就是两三本课本,几个作业本,本来我也可以不让他背,但我是这样想的:我比他小,我都上学了,槐哥却不能上学读书,他背上书包,也就成了身背书包的小学生了。我的哥应该比我有文化啊。但我又担心,槐哥肩膀嫩,我怕压伤了他,也怕影响他长个子,每天就让他背一会儿书包,就像走在上学路上的样子。然后取下来靠在他的根部,我让槐哥靠近书包里的文化。

     我在树下念书的时候,槐哥很安静地听着,不发出一点吵闹的声音,比班上那些同学还懂得宁静致远的道理;我相信我背诵的那些文章和诗歌,槐哥也会背诵。我背“离离原上草……”,槐哥一边默诵,一边身子就动了动,他是按照诗的节奏在“离离”地往上长哩;我背“两个黄鹂鸣翠柳……”,槐哥的叶子也在风里念念有词,槐哥头顶果然就出现两个黄鹂,说明他真在背诵哩,鸟是最能听懂树的话语的,黄鹂听见树在喊叫黄鹂的名字,黄鹂就飞来了。我读毛主席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槐哥果然就猛长了一头,高出我许多,天天向上我是念在口上,槐哥可是记在心上,表现在身上。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可知道乡村里我有一个槐哥,是最听你话的好孩子。
       写作文的时候,我一定是在槐哥身边才写得又快又好。槐哥的安静让我很快就安静下来,世上的事,除了唱歌表演,大部分事情都必须是在安静中才能做好,没有一个学问家、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是在吵吵闹闹中工作的。我父亲种地,也是安安静静的。父亲说,吵闹和嘈杂,会让种子受惊,会伤了土地的元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么多,但我喜欢槐哥的安静,安静里,一定有天宽地阔的心境;我还喜欢槐哥的单纯,就那么一身绿色,一身清爽,顶多还有几声鸟叫,一弯素月,却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读怎么耐读,这不就是上好的文章吗?我坐在树下,总是文思泉涌,有时思路不畅,我就绕树转几圈,仿佛围绕真善美的中心,围绕诗意的中心,转着转着,从山重水复的上文,就转入柳暗花明的下文了。我常想,我的写作老师就是我安静含蓄清爽的槐哥,受他的感染,我的文字也就有了一些安静、含蓄、清爽的味道。

     我对数学口诀总是记不住,这方面槐哥比我强多了,我背上一遍,他就记住了,而且立即就会应用和演算。加减乘除,他都精通。春天他做加法,一片绿芽加许多片绿芽,再加几只小鸟,连续加好多绿芽和好多小鸟,再加上一阵阵扑鼻的槐花香,再加上比母亲的蓝头巾还要蓝的天空,就求出了春天的总和;夏天他做乘法,绿叶乘绿叶,再乘上夜晚的星星,乘上早晨的露珠——那也是他计算用的算珠吧,就算出了丰盛的夏天;秋天他做减法,一点点减去一些叶子,身边的蝴蝶和头顶路过的大雁,也一点点减去,秋意就渐渐浓了,结果就很快出来了——霜,出来了;冬天做除法,是他最擅长的,他删繁就简,三下五除二,干净的树干,简明的树枝,遥指着清空高处的几粒星子,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商”出来了——白茫茫的雪覆盖了大地。这时候,我也从学校领回了成绩单:语文98分,数学97分,自然常识96分。我也给我的槐哥打了分数,我把分数写在槐哥身上:语文98分,数学100分,自然常识100分。我是这样想的:我背的文章槐哥也会背,因为我是当着他的面背诵的,我做的作业槐哥也会做,因为我是靠在他身上做的,他把答案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和我语文分数应该一样;数学他是满分,他是天生的数学天才,我无法和他比;自然常识他也是满分,因为他就是大自然,常识只是我们对自然的粗浅认识,而他却掌握着自然的深奥秘密哩。

     我在长大,槐哥在长高。我们的友谊也在加深,我常常把心里的话说给槐哥,他总是耐心地听我说,从不打断我,也不随便插话。谁能耐心听一个孤独孩子的诉说呢,在那些年只有我的槐哥。有时,他听明白了我的心事,感到他必须对我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的话总是那么诚恳温和,在风里,他把翠绿的叶子一片片展开,把写在手心的每一个字放在我的眼前,让我反复阅读。在他的语言里我看到的总是明亮、绿意、温柔,和来自内心深处的芳香,而在这时候,人间的词典里开始充斥尖刻和凶狠,生活中流行着一个孩子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粗暴语法。一个喜欢倾诉也渴望被倾听的孩子,那时几乎找不到说话的对象,我感谢我有一个好哥哥,我的槐哥,他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我,随时倾听我,他那翠绿、温和的话语,随时为我展开。
        我在受了委屈心里难受的时候,也曾在槐哥面前宣泄。我做得有些过分了,有几次,心里实在憋闷,就拿了裁纸的小刀,在槐哥身上划了几道口子,把心里的疼痛转移到槐哥身上。我的槐哥受伤了,但他没有喊叫,默默地承受了我的痛。有一次,一个心肠狠毒的人欺负我,善良的人似乎总得和这样的毒心肠遭遇,好像这个世界过剩的毒素总要感染你,你无法比他狠毒,那么他就会让你的心发炎,好人受气似乎就成了家常便饭。你无法让他死,你也不能被他气死吧?我对不起我的槐哥,我把气出在你的身上,那个黄昏,我用小刀子将那个我厌恶的名字刻在树上,并写下一句恶毒的话。对不起,槐哥,把那么恶劣的名字刻在你的身上,他配吗?那么臭的名字,亵渎了你芳香的骨头;那么恶毒的笔画,扎疼了你温柔的身体。刻上去之后,我后悔了,我感到对不起我的槐哥,但是又不能用刀子刮掉,我不能让我的槐哥再一次受伤。这样,槐哥就不得不终生带着那些不好的笔画,带着那个不好的名字。后来槐哥的身子长得不是太端正,有点偏,我估计就是被那个名字,被那些不好的笔画给折磨的。

     也许,槐哥心胸宽广正大,他不在乎什么名字什么笔画的,那根本不算个啥,即使把皇帝的名字刻在他身上,他也不理不睬,该怎么就怎么,照旧发他的绿叶,长他的年轮,写他的成长日记。他长得有点偏,可能是受了风的误导,从小河里吹来的风路过我家门前时,要转一个弯,槐哥就轻轻向右面偏了一点;也可能是受了我的影响,我小时看书,爱靠在槐哥身上,槐哥以为我要让他向那边长,就听我的话长过去了一点,就长偏了一点。

     后来,我感染了一种叫“初恋”的病症,我偷偷爱上了一个散发着淡淡青草香的名字。但这是怎样开天辟地的大事,又是怎样神秘和圣洁的事,就如一个人赤着脚向着一片纯白雪地走去,既害怕踩脏了那雪地,又忍不住走向那梦境般的洁白。我是不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呢?怎么独独对人家有了留恋的念想?人家会不会骂你、讨厌你、瞧不起你?我能对谁说这事呢?这游丝般的念想就那么在心里缠绕不已,我的心里住进了上千只蜘蛛,它们都在围绕一个中心编织情感,那么认真,却又那么纷乱,无数游丝重叠交织成头绪纷繁、希望有结果却注定看不到结果的既芳香又苦涩的幸福的混乱!我对谁说呢?我不能对谁说!怀抱花粉的蜜蜂,它又对谁说呢?怀抱丝絮的蚕儿,它又对谁说呢?我必须为自己的春天保密。心,快爆炸了。在一个静静的月夜,我把心里的秘密对槐哥说了,槐哥听完了,答应为我绝对保密,不对任何人说,也不对树上过夜的鸟儿说,也不对头顶路过的月亮说,但是该怎么办,槐哥却拿不出主意,大概槐哥还没有过初恋的经历吧。这时候,我看槐哥也和我一样忧郁,他好像也陷进了初恋的烦恼之中,我明白了,槐哥愿意分享春天的秘密,也愿意分担春天的苦涩。我情不自禁地拿出小刀子,在槐哥身上刻上了那个名字。为了那个名字的安全和保密,我特地站在凳子上,在树的高处,在一年前刻下的那个丑陋名字的上面,我郑重地,一笔一画地刻上那个美丽的名字,美丽,高高地站在丑陋之上。就这样,在春天最高贵的部位,在槐哥芳香的年轮上,留下了我青春的笔迹,珍藏了我心爱的名字。槐哥,成了我初恋的纪念碑。

     后来,槐哥就越长越高了,高出屋檐,高出屋顶,高出烟囱,高出柳树,高出榆树,高出杨树,高出那本来就很高的椿树,高出我青春的心跳能够触及的那部分天空。渐渐地,我只有仰起头才能看见槐哥那高高的树冠。
我知道,槐哥看见我渐渐也长高了,槐哥不愿我老是守在他旁边划一些重复的笔画,不愿我老是绕着他转圈圈,槐哥本身也看见了比屋檐和屋顶更高的天空,他也要向那里生长。树犹如此,何况人乎?我把耳朵紧贴在槐哥的身上,就听见里面哗哗流淌的血液;槐哥就在风里向我点头,招手,我懂得槐哥的意思,他是说:我们可不能停止生长哦。

     后来,我就出门走了,留下了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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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6-8 10: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十年后,我回到故乡,槐哥还健在,当年大我两岁的槐哥,如今已长成参天巨树,样子也有点苍老了,不像我哥,倒像我的祖父。面对他,我只能仰望,像仰望伟大的祖先。

       但他分明还是认识我的,我站在他跟前,立即就嗅到了他内心里的清香。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呼吸着这清香长大的,这清香出自他的心,又深深地沁人了我的心。多少年,他就用这样的心香提醒我教育我,他一直把这纯真的香气保存在生命里,一棵树就以这样美好的方式证明着自己的存在。而人远不如一棵树这样美好,我们总是在太多的混浊里游走、捕获,得意着和腐烂着,用人的话说就叫作成熟着和成功着;我们渐渐忘记了我们也曾经那么纯真和美好过,我们心安理得地开始了对青春的全面背叛,心安理得地向自己曾经那么厌恶那么断然拒斥的贪婪的方向、市侩的方向、污泥浊水的方向一路滑去;我们把混浊理解成世界本身和生活本身,直到混浊将我们改造成另一种生物,我们向非人的方向快速进化,变得已不大像人了,但我们觉得自己不仅更像人,而且也更像是个人物。一棵槐树以内在的芳香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们以混浊的财富混浊的权力混浊的名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你仔细辨认,我们的存在不是别的,我们其实就是混浊本身,或是混浊的化身和别名。

      此刻,我呼吸到了槐哥内心里保存的动人的清香。我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好槐哥啊!如果我身上有了脏的东西,混浊的东西,丑陋的东西,槐哥,你要斥责我,教育我,洗刷我。为我洗心,为我招魂啊。

     我的槐哥不说话,憨厚地站着,站在他一直站的地方,我想,我的槐哥,已经把这片土地站成了芳香的磁场。

     我这个小弟弟,如今在他的眼里,不仅没有长大,反而比当初更小了,小成了他的儿子,小成了他的孙子。

     我仰望着我的槐哥,像仰望着我越来越值得尊敬的伟大祖父。

     我忽然记起了多年前我刻在槐哥身上的名字,我已根本想不起那个丑陋的名字了,但我仍牢牢记着那个美丽的名字,那个春天的秘密。

     槐哥,你把那个动人的名字一直藏在身上,不停地带向高处,不停地带着那个名字向天空奔跑,仿佛要把她放在月亮上,放在天上最坚固的大理石上。

     我终于明白,我此时仰望的已不只是一棵树,我在仰望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

     在我们似乎不懂生命的时候,我们用透明的心、真挚的忧伤,创造了生命最初的秘密和童话;那时候,我们站在世界的低处,我们战栗着,我们小心保存着自己露珠一样透明的心,它如此干净,如此珍贵,如此脆弱易碎,世上找不到与它的干净和珍贵能够般配的纯真器皿保藏它,以至有多少青春的宝物都摔碎了,散落了,消失了。

     所幸,我的槐哥为我保存了我生命中最纯洁最无价的部分。

     一棵树珍藏着我青春的记忆,一直把它托举在蓝宝石的天上。

     我在仰望,一个正在老去的人,如今回过头开始仰望他早年的神话。

     仰望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

     他久久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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