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遇见一座空屋，想起古代隐士

汉江

白云在窗前进进出出。
    远远看去，窗，吞吐着一山白云。
    主人呢，锄地去了？云游去了？吟诗去了？采药去了？
    有一些云，久久停在门前的牵牛花藤上，停在屋后的竹林上，停在对面高一声低一声的溪上。
    有几片云，静泊在窗棂上，只差一点就走进窗子，落在那架古琴上，落在那卷展开的诗书上。
    远道而来的访客，还走在远山之外。

     你要来访问什么呢？
    你是要走近白云吗？就不必见他了。你看见了白云吗？看见了白云，就不必见他了。
    他藏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天天看见白云。
    看见了白云，就好，很好。
    看见了白云，就等于看见他了。遥望那扇蓬门
    春水，群鸥，花径，蓬门……
    隔着一千多年的雾岚，我贪馋地远眺那扇蓬门。
    远眺古人的生活。“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
    蓬门内外，鲜活着那么丰饶的花木、生灵、意境和风情。
    一些柴薪，数根竹枝，半亩菜园，搭起了一座天堂之门。
    客来了，隔着篱笆，邀来邻家老翁，把酒对饮。
    我就是那位老翁，此刻，我接受诗的邀请，走进蓬门。
    从蓬门里望过去，花径，春水，群鸥，绿野，白云，无限青山，无边诗意……
    恍然间，蓬门消失，回过神来，我看见我被囚禁在现代铁门里。
    从这防盗铁门望过去，我看不见春水，看不见群鸥，看不见花径，看不见邻翁，看不见绿野，看不见白云，看不见青山，看不见诗意。
    我只看见另一扇防盗铁门，和无数防盗铁门。
    从任何一扇防盗铁门看过去，看见的都是另一扇防盗铁门。
    重重叠叠防盗铁门之外，是钢铁、水泥、机械、车轮、塑料、噪音、废气、污水、垃圾、枯河、荒原、沙漠，是大自然的废墟，诗的废墟。
    杜甫的诗意河山，被谁盗窃的空空荡荡？
    莫非，当诗退出我们的生活，我们就开始了对大自然的疯狂盗窃和抢掠，开始了对诗意事物的大肆洗劫和毁灭。盗窃和洗劫，就成为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站在防盗铁门里，遥想着那扇古老蓬门。
    它永恒地敞开在那首古诗里，惊讶地打量着——
    这失去诗意的、貌似繁华实则空洞的现代荒原……
（李汉荣）

回忆

好性情，好雅致

巴山同老

以后老了，若能居于此，足亦

汉江

山中禅意：在寂静的山顶
    一每过一段，我总要离开城市，走好远山路，独自登上南山某个很高的山顶。
    我不喜欢人多，喜欢一人独往，顶多与二三素心人相约前往。
    人多的地方，既没有风景，也没有心境，更没有那种只有在寂静中才能感受到的悠远意境。
    什么也不带，手机、电脑、书、报都不带，一片纸、一个字都不带，连一个实用的、与功利有关的意念都不带。
    把过量的信息、符号、关系、琐事、心事都留在山下，只把简单的心带上山顶。
    此般远行登高，对我而言，类似于在病房之外进行的生命深呼吸，是对现代的逃跑和裸奔。
    当然，登山攀顶也未必是件多么高尚、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它首先是好玩，舒畅，从人群中抽身而去，让自己消融于十万大山的辽阔苍茫里。在山上，可以高歌，可以长啸，可学鸟语，可学狗叫，饥食野果，渴饮流泉；在无人的山谷，你还可以干脆脱光了衣裤，去掉文明的面具和外包装，将天体亮给天看，亮给天上的鸟看；累了，就仰躺在青草上，捋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就睡着了，那恣意流淌的口水，泛着青草的清香。
    想想，这是怎样不费一枪一弹就可以实现的“解放身体，解放心灵”的解放事业啊。
    这样，即便凡夫俗子，登着攀着，随着红尘已远，白云渐多，他那满是鸡毛蒜皮的心里，也会生出一种令他感到有几分陌生的、平时几乎没有过的飘飘欲飞超凡脱俗之感，仿佛他的胸腔里潜进了一个空空道人，在为他布置心境。
    这就是大自然作为人的天然教堂的神奇精神力量。
    人需要经常出走，离开锁定的生存半径，而将自己置于陌生之地，获得陌生的体验，以填充实际上处在“潜饥饿”状态中的心灵，这也是对心灵的“换洗”，我们无法“换洗”这个饱受蹂躏、面目变得日益可疑的世界，也无法“换洗”未必合身的生存和职业，但我们可以随时“换洗”自己的生命体验，从而多多少少刷新一下自己的心灵。
    由于陌生体验的及时补给，心灵有了新生感和丰盈感，从而增加生活的动力和意趣。
    在我，登山已成瘾，早晨开门看见远山，就想着哪个山顶正在等我登临？外出路途上，看见快速后退的山，心里就生出遗憾：这些山，等我等了多少万年，就这么一闪而过，无缘登攀，即使想再见一面，此生都无望了。
    山，是时间的守望者，是我们世世代代祖先的身影啊。二在寂静的山顶，我像单纯的古人那样面对群山和苍穹。
    只有在偏僻幽寂的山顶，文明才暂时没有僭越自然的意志，暂时没有篡改、覆盖和污染自然，自然才得以保留一小部分原生的、真正的自然。
    只有在这时，人才会产生第一次面对自然的那种神秘、惊奇和惊艳之感，人才会产生心灵被无限净化和融化的那种宛如新生的感动。这时，人离开了他过于烂熟的现实自我，与那个庸常的自己拉开了距离，得以将自己放飞到很高和很远，体会一种超我和无我的空灵、辽阔境界。
    在这样的超我、无我境界里，人的心里才会升起无边的宇宙意识和永恒意识。
    只有在永恒意识的笼罩下，诗性感动和哲学感悟，才会在心中发生。
    一颗向无限敞开着的心，体会着浩茫的天地之心，在渐渐也变得浩茫的心里，有着辽阔和崇高，有着谦卑和悲悯，也会有面对壮美的自然而对自己内心里潜伏的卑微杂念和细小之恶的反省和扬弃。
    圣人“吾善养我浩然之气”、“吾日三省吾身”之教，是讲心灵的诚恳打扫和修行，人若不在心性上老老实实下此番功夫，很难有君子之风、赤子之心和浩然之气。
    我以为，在天地相接的山顶，是深呼吸之地，也是大修行之地。
    悠悠苍天，示我以太虚之怀；茫茫大野，壮我以济世之志。
    山顶，将天、地、人垂直连接，小小的我，像一个细微磁场，吸附着天地间回荡的气息、光芒和能量，我成为无限时空里的一个小小的沸点。
    此时的心，单纯到接近透明；而透明到极致，就接近无限丰富。
    一颗单纯的心，在山顶，安静地跳动。
    一颗单纯的心，在山顶，独饮晴空的美酒。
    在山顶，我久久凝望幽蓝深处的宇宙，冥想里，我把自己移民到时光尽头。
    在山顶，我俯瞰远方那个小小城市，我看不见它，它淹没在尘埃里，我忽然对忙碌在那里的人们心生怜悯：在稍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在着，而我已经看不见他们；在更远一点的时间里，若他们一旦不在，谁还能记起他们的身世，谁还知道他们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
    在山顶，我俯瞰山下自己的身世，似乎有了自知之明：你自以为超凡脱俗，其实从高处看，你并没有高出尘埃中的许多事物，你也是尘埃的一部分，只不过是稍稍精致一些的尘埃。
    人总是在高处，才更强烈地感到万物的流逝、个体的速朽和时光的无尽。
    人总是在高处，才能领会一种苍凉的心胸。
    人总是在高处，才体会诗的核心意境，乃是对生命流逝的怜悯。
    人总是在高处，才看见低处的流水，才想起埋没的根。
    在山顶，我以为把什么都放在山下了，却发现：
    我把你带上了山顶。我用手指蘸着露水，在一块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的痕迹的岩石上，我一笔一划写上了你的名字。
    对不起，未经你允许，我把你放置在这么高、这么空阔、这么寂静的山顶。
（李汉荣）